君子之狱：从不自由当中获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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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金句

第153集 君子之狱：从不自由当中获得自由

今日文稿

大家好，我是余秋雨，我继续讲君子之道的第四个难点叫君子之难。君子之难，各种各样。我也讲到，在我们生活当中，有很多人他即使处于自由状态，也在为自己制造不自由，我们君子可不能这样。好多人眉眼之间总是带着一座座监狱在行走，你除了自己，还有谁让你恢复自由。生活当中很多人都是这样，别人的成功对他来说是铁窗。嫉妒人家，有的时候等于在不断地给自己加刑，而不是减刑，这样的日子我觉得是非常非常多。

君子之难使君子获得更高的提升

然后，我这儿又回到了我们真正的监狱当中来。我在前面的课程当中，我在讲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的时候，也在解释中国文化史的时候，我讲了很多很多在不幸的环境当中站立起来的让我们非常感动的中国的大君子，大家能够体会。

譬如，我曾经讲到过司马迁，他怎么在监狱里边受到了那么的残酷的境遇，但是他又创造了非常大的伟大，成为一个伟大的君子。我也讲到过嵇康，大家还记得在临死之前，他弹琴的那个非常悲痛又非常美丽的那种景象吗？我还讲到了李白和杜甫，他们很不幸地受到过逮捕，然后，李白还遭受过“世人皆欲杀”的那种负面舆论，连杜甫也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是，他们的自由并没有被剥夺，他们在非常不幸的时间里边创造了中国最高的文化成果。我当然也讲到过大家印象很深的颜真卿，大书法家，一次一次都在自己的羁押当中创造了最高的人生等级。特别是在他74岁高龄的时候，主动请命，进入了叛将的监狱，在那壮丽牺牲。这个叫文化老英雄了。

当然，我还写到过大家都知道的，苏东坡之狱。苏东坡怎么在监狱里边被打，然后他在那儿脱胎换骨，让自己从一个文化大才变成文化天才的过程。当然，我也写到过文天祥之狱，文天祥在监狱里边创造了儒家文化的最高等级，使他真正成为一个伟大的君子，非常了不得。讲到文天祥，我不能不提到他在那个监狱里边写了一首《正气歌》。几年以前，有一个文化老人，专门把《正气歌》写了一遍，写楷书写得很好，叫我在最后一个题跋，我在那专门讲了，人世间，不管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只要有正气在身上充裕的话，你就和天地紧紧地连在一起；所以，什么都能够战胜。

文天祥的好处，他把君子之道，君子这两个字，我前面讲到有九种要点，这里边他再加了一个能够囊括这九种要点的一种抽象的成分，那就是气，或者讲的更明白一点叫正气。正气是君子之道的九个要点之上浮动的，一个提领的，一个精神的一个枢纽，有了这个枢纽以后，一切都能够站立起来了。

从司马迁到文天祥的这个监狱，我们在讲历史。我说君子之狱的狱，我用谐音词，君子之狱的狱，这个狱，很可能是一种心理超越。这个狱，君子之狱，也可能是人格飞跃的跃。君子之狱，也可能是灵修的音乐，他在那儿获得了音乐的调整；君子之狱也可能是精神山岳。

不管是司马迁，不管是文天祥，包括当中的李白，包括当中的苏东坡，他们都在一个不良的环境当中，获得了自己的精神飞跃。君子之难，对他们来说，这个难，就成了一个新的提升，新的解放，新的升华，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君子所必然要遇到的问题。我们在讲君子之道的时候，如果完全地离开了我们有可能遇到的灾难、困难，我们就很难真正的提升。

这些年来，我经常听到我们的好多朋友遇到了很多困难，有的是经济上的困难，有的很可能是行政上的困难，有的是纪律上的困难，各种各样的困难，都有他们原来的原因，他们有的是犯了错，有的甚至于犯了罪。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面，他们都遇到了一个君子的考验。大家知道有困难，甚至于犯了罪，犯人不见得一定是坏人。即使在监狱里边，也有君子和小人的区分，这是重罪犯。我们在监房里边也看到，有的人挑拨离间，有的人是耍弄阴谋，这是小人；有的人还是堂堂正正，让自己精神获得非常好的飞跃。

双向平静：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

我在文革结束以后不久，由于大家的民意测验，我成了高校的校长，又到其他几个高校兼课，我就遇到了这样的情景。当时正在为当时受到过好多不公正待遇的老教师平反，平反以后，他们好多老教师回来了，好多教授回来了，从他们原来受难的地方回来了。原来可能都在边缘地区劳改，劳改其实也是一种囚禁。回来的时候两鬓染霜，他们都是我的文化长辈。但是奇怪的是，我发现一个问题，有的平反回来的老师，马上就能开课，而且广受欢迎；有的却萎靡不振，再也不能工作。

其实，这两种人年龄和健康原来都差不多。那为什么完全不一样？我发现那些萎靡不振的人，几十年来总是在检讨，总是在生气，总是在自怨，总是在申诉。能够立即开课的人完全不一样，立即开课的人，不管他们关押在哪里，不管他们在哪里劳改，他们身边总是有一部经得起反复阅读的书，比如《周易》，譬如《楚辞》，譬如康德和罗素的著作等等。他们知道申诉不太有用，因此不是主动去做，反而会学一门非常艰深的学问，甚至于还学一些外语，学一些少数民族语言。他们就绕开了那个恼人的原点，把身心放到了别处，放到了大处。这些放到了别处、放到了大处的人，他们的心里反而获得了安顿。既安顿了人生，也安顿了自己的精神，所以他永远不会萎靡。

我举个例子，我在新加坡的一个戏剧家的好朋友叫郭宝昆，郭，郭沫若的郭，宝贝的宝，昆山的昆。他在几十年前因为参加左派的政治运动被捕，被囚禁了很多年。后来他告诉我自己在监狱里边，把《莎士比亚全集》的英文版啃得烂熟，一开始只是为了安神，为了静心，当然，也为莎士比亚巨大的魅力所吸引。几年以后，他出了监狱，从事的戏剧活动就得心应手，因为他受到了莎士比亚深深的滋养，很快就获得了国家颁布的“总统文化奖”。

我感兴趣的是，囚禁他和奖励他的，是同一个政府，连领导人都没有换过。颁奖的时候，政府也没有觉得当时的囚禁囚错了，颁奖的时候，电视直播还把他囚禁时候的照片一一播出来。对此，郭宝昆先生也很高兴，他觉得罪我、奖我，我全都接受。不管他自己写书写生平，也不管是官方颁布他的生平，全部都要讲他的囚禁监狱，没有褒没有贬，没有怨也没有气。我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郭先生还是新加坡政府，都表现出很君子，这种双向平静，就让那个社会的法制生活显得比较正常。

这样的情况，在中国也慢慢的多起来了。譬如，有一次我在一座城市遇到过一个名字很熟的老人，他因为在监狱，读过我不少书，也看到过我电视演讲，就主动给我打招呼。他以前没见过我，却从来不担心我会不会因为他监狱出来我会给他冷眼，他却非常主动给我打招呼，可见心身比较放松了。

他曾经管过这个城市，我问他，你见到现在的市民，市民会对你说什么？他说，市民就说，在我掌权的时候，这个城市不堵车。那我说，你怎么回答？他，我的回答是这样的，第一，当时大家都穷，买车的人很少；第二，现在堵车，也是我当时没有规划好。我说，你的心态很好，你回答的也确实很好。他被这个照相机晃来晃去，东张西望，我觉得这里边，那些市民对他是平静的，他对市民也平静的。这种双向平静，就让我感到一种正常的生活状态。受罪、受难，对他来说，对老百姓来说，都是一种正常状态了，或者说从不正常变得正常了，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艺术家的目光凝视：在极端状态中淬炼人性

由此想到，国际上有很多杰出的艺术作品，总是和监狱有关，并且在这个题材上呈现出了独特的精神高度和美学高度。相比之下，我们的作品一碰到监狱，往往着眼于惩罚和谴责，这就显得有一点浅薄了，有点可惜。我希望有更多的大艺术家把锐利和温和的目光投向监狱。

艺术家的目光和法学家有一点不同，在他们看来，那并不仅仅是罪和非罪的界限的存在，而是人性的一个敏感地带、边缘地带、极端地带，也是人性的珍惜地带、集聚地带和淬炼地带。君子未必是艺术家，但是迟早却会领略到艺术家的目光。什么意思？君子如果在监狱里边，他也会被艺术家的目光关注到，他们一定有闪亮的品质在那儿体现，或者一定在一个不幸的地方，获得自己精神人格的一次次的提升。当然也有可能堕落，也有可能提升，这是监狱有可能给君子的一个锻炼的地方。

但是，我们一写到监狱，就是那是一个受到谴责和受到惩罚的一个必然下场，对里边的所谓其他事情我们一般都不会管他了，管他也是只是接受教育而已。但是，我们只要想一想历史上，各种各样的优秀的文化人在监狱里边获得过多少的淬炼，我们就会明白，那是人性的一个敏感地带、边缘地带、极端状态。在极端状态当中，能够聚集和淬炼人性，这个就可能会变得比较好。

我讲的是一个极端状态，比如说，连监狱都讲到了，但是，我实际上不是很想讲这个地方。我只是告诉大家一点，公共汽车上那个不情愿的售票员都把公共汽车的售票座当做了监狱，我就说监狱不是真的监狱，是人人自设的监狱。所以，君子们你们千万不要在日常生活当中自己给自己设定铁窗，自己给自己设定镣铐，这都是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不要这样。我们即使遇到了外来的镣铐和外来的铁窗，这也未必真是监狱了；外来也会加给我们很多困难，你也应该从不自由当中获得自由。

我很想由此告诉我们现在遇到很多困难的朋友，不管你的资金链断了，不管你的账算不过来了，很多很多麻烦的事情；但是，请你记住我们的品格，我们的精神价值，我们的君子风范，就在这个时候会体现地更加明显，我们的人生也会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更加厚实。祝贺你们， 你们一定能够过这一个一个难关。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