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论“人言可畏”》| 鲁迅与女明星

重读鲁迅，今天是第六十一期。

今天，我们要讲讲鲁迅怎么评论阮玲玉之死。

鲁迅写专栏的目的 

现在我们打开中国内地的门户网站，主要页面上有四大块：国内外大事、社会热点新闻、娱乐消息、各种专门消息。

文艺副刊，也就是鲁迅写的专栏，就属于“各种专门消息”这个版块。

但是，鲁迅写的专栏，却不安于只是做专栏。

《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中，都是格式齐整的短文。他们的客观效果，如钱理群教授等人所说，这些专栏合起来，就是中国社会的众生相。在作家的主观里，也不是真正的风花雪月。

鲁迅的专栏文章，是上面四大版块消息的浓缩混合，既有家国大事，又有社会热点，也有文艺视角。当然也有偶然，即明星故事。

在《且介亭杂文》的《序言》里，鲁迅讲了他写这些专栏的目的：

现在是多么切迫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潜心于他的鸿篇巨制，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很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

鲁迅这段话很有名，它解释了鲁迅写专栏的家国情怀，忧国忧民，Obsession with China。

阮玲玉之死，与谁有关系？ 

鲁迅的杂文虽然浓缩社会众生相，但还是以国家大事、社会热点与读书笔记为主。最少见的是娱乐新闻，有几次讲过梅兰芳，讽刺国人欣赏男扮女相的审美传统，但也惋惜梅派艺术越来越雅，渐渐失去了民间的生命力。所以这种谈娱乐，最后也不单单是谈娱乐。

正因为如此，我们特别要讨论鲁迅讲女明星的文章了。

鲁迅跟阮玲玉的名字，一度是被人一起提起的。据说，民国时期，上海最轰动的葬礼，一是绯闻缠身，最后自杀的阮玲玉；一是思想家、文学家鲁迅。

1935年5月20号，《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五期上，鲁迅以“赵令仪”为笔名发表了《论“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是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之后，发见于她的遗书中的话。这哄动一时的事件，经过了一通空论，已经渐渐冷落了，只要《玲玉香消记》一停演，就如去年的艾霞自杀事件一样，完全烟消火灭。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

有人说是流言和绯闻害死了阮玲玉，但也有人否认，说阮玲玉的死跟新闻记者是毫无关系的。

下面就是鲁迅发的议论，为了今天认真的传媒人，或者形形色色的网络调控工作者，还有很多的八卦狗仔队，我必须摘抄下大先生这段原文。

所以阮玲玉的死，和新闻记者是毫无关系的。 

这都可以算是真实话。然而——也不尽然。

现在的报章之不能像个报章，是真的；评论的不能逞心而谈，失了威力，也是真的，明眼人决不会过分的责备新闻记者。但是，新闻的威力其实是并未全盘坠地的，它对甲无损，对乙却会有伤；对强者它是弱者，但对更弱者它却还是强者，所以有时虽然吞声忍气，有时仍可以耀武扬威。于是阮玲玉之流，就成了发扬余威的好材料了，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

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上海的街头巷尾的老虔婆一知道近邻的阿二嫂家有野男人出入，津津乐道，但如果对她讲甘肃的谁在偷汉，新疆的谁在再嫁，她就不要听了。阮玲玉正在现身银幕，是一个大家认识的人，因此她更是给报章凑热闹的好材料，至少也可以增加一点销场。

所以鲁迅认为，

阮玲玉的以为“人言可畏”，是真的，或人的以为她的自杀，和新闻记事有关，也是真的。

上面这段，关于今日报纸不能像个报纸，但受了压迫却还能压迫别人的精辟分析，其实跟我们以前讲过鲁迅一贯关注的“被侮辱者如何损害他人”的道理是相通的。

这就是被王胡、小D等欺负的阿Q，只能用手去摸小尼姑的头。小尼姑就像是未庄的女明星吧。

《阿Q正传》写于20年代初，《论“人言可畏”》写于1935年，鲁迅去世的前一年。所以，我说过，在怎么看待社会当中的阶级压迫、人性堕落，以及大家都在人伦权力关系网当中挣扎的方面，鲁迅的世界观和基本看法，一生没有根本性的转变。

传媒与民众 

《论“人言可畏”》的重要性，不仅在于鲁迅专门讨论了传媒的欺软怕硬社会角色，更有对普通民众怎么参与配合传媒的欺软怕硬也做了深入分析。

鲁迅是这样说的，

读者看了这些，有的想： “我虽然没有阮玲玉那么漂亮，却比她正经”；有的想：“我虽然不及阮玲玉的有本领，却比她出身高”；连自杀了之后，也还可以给人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的技艺，却比她有勇气，因为我没有自杀”。

化几个铜元就发见了自己的优胜，那当然是很上算的。但靠演艺为生的人，一遇到公众发生了上述的前两种的感想，她就够走到末路了。

这就是说，有名而无利的明星们，看上去是高于民众的强者，但也是一直供人娱乐的戏子。大部分民众平时是弱势群体，但是他们也可以有意无意地与传媒“共谋”，共同地欺软怕硬。

谁没有受气的时候呢？都需要一种精神转移吧。

为了避免笼统地泛论传媒的罪责，鲁迅更进一步指出，所谓报道纪实，都可以找到资料，问题是传媒如何“加油加酱”。

在鲁迅看来，写男人还是比较老实的，但是写女人，不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是“豆蔻年华，玲珑可爱”。女孩离家就是“小姑独宿，不惯无郎”，村妇再嫁就是“奇淫不减武则天”。

所以鲁迅再次重申，

然而，先前已经说过，现在的报章的失了力量，却也是真的，不过我以为还没有到达如记者先生所自谦，竟至一钱不值，毫无责任的时候。因为它对于更弱者如阮玲玉一流人，也还有左右她命运的若干力量的，这也就是说，它还能为恶，自然也还能善。

我想这是讲传媒，但又何尝不是在讲一切每天被人欺负、但又有可能面对更弱者的人。

你“还能为恶，自然也还能善”。

鲁迅此言，不是讲给我们大家听的吗？

关于女明星阮玲玉，其实鲁迅没有几句议论，对她的相貌、衣着一字不提。但最后，鲁迅说：

至于阮玲玉的自杀，我并不想为她辩护。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豫备自杀的。但我的不豫备自杀，不是不屑，却因为不能。……然而我想，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倘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倒试试看！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鲁迅的生命只剩下了最后17个月。

我们下期继续。

预习通知 

下期主讲文章为鲁迅的几封书信：《答<戏>周刊编者信》、《致杨霁云》、《致胡风》、《致萧红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