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申报·自由谈》| 鲁迅与胡适的论战

重读鲁迅，今天是第五十八期。

鲁迅与瞿秋白 

我们上期开始讨论鲁迅《申报·自由谈》的专栏，43篇短文中，有12篇不是鲁迅写的。

1933年，瞿秋白在上海，据说有些文章，是瞿秋白根据鲁迅的意见，或是与鲁迅交换意见后写的。鲁迅对这些文章有一些字句的改动，请人誊抄后同意用自己的笔名“何家干”或“干”发表。后来也收入鲁迅的集子。

瞿秋白为什么要替鲁迅写《申报·自由谈》呢？

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专栏文章是定时的，鲁迅忙起来可能交不了稿；二是瞿秋白站在文艺领导的角度，高度重视当时最畅销的报纸的影响。所以他借用鲁迅的名义，发表对文坛和时事的看法。

瞿秋白写文章比较模仿鲁迅的笔法。但差别也还是很明显的，瞿秋白的文章更加政治化，不仅批判国民党，也批判国际英美势力等。

今天要讨论的是1933年3月6日《申报·自由谈》上署名“干”的文章——《王道诗话》，由瞿秋白执笔写成。这篇文章，直接点名批评胡适，形成了鲁迅与胡适之间的一场争论。

昔日“战友”的论战 

《王道诗话》一文中说：

胡博士到长沙去演讲一次，何将军就送了五千元程仪。

最近（今年二月二十一日）《字林西报》登载胡博士的谈话说：

“任何一个政府都应当有保护自己而镇压那些危害自己的运动的权利，固然，政治犯也和其他罪犯一样，应当得着法律的保障和合法的审判……”

《王道诗话》里边批评说：

中国的帮忙文人，总有这一套秘诀，说什么王道，仁政。

诗曰：

文化班头博士衔，人权抛却说王权。

朝廷自古多屠戮，此理今凭实验传。

实验是讽刺胡适的实证主义。

在20年代，鲁迅虽然一直跟陈西滢、梁实秋笔战，而且现代评论派、新月派后面就是鲁迅昔日《新青年》的战友胡适。但是，直接点名指责胡适的文章，在鲁迅笔下还是十分罕见的。

这篇《王道诗话》，有非常具体的历史背景：1933年1月30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成立，胡适是主席。成立次日，胡适等人去视察北平的监狱，了解犯人处境以及是否有触犯人权等。这件事情得到了军事长官张学良的同意。胡适等人在监狱里与犯人交谈，之后提出了一些温和的改良环境的建议。

不料，2月5日英文报纸《燕京新闻》却刊出了一篇措辞非常激烈的描写监狱酷刑的控诉书。于是张学良的助手质问胡适，为什么参观后要把监狱里说的这么坏？

胡适接受访问的时候说：

“一个政府要存在自然不能不制裁，一切推翻政府或反抗政府的行动。”

这是胡适的原话。

但不知是否是英文翻译的问题，这句话登到报纸上时，被改成了《王道诗话》里说的：

“任何一个政府都应当有保护自己，而镇压那些危害自己运动的权利。”

两句话看上去差不多，但其实差别很大。前者是“我不能不制裁”，后者则是“我有镇压的权利”。

鲁迅还自己写了一篇文章叫《“光明所到……”》。

文章引了胡适的说法，说：

监狱的情形，他（胡适博士——干注）说，是不能满意的，但是，虽然他们很自由的（哦，很自由的——干注）诉说待遇的恶劣侮辱，然而关于严刑拷打，他们却连一点儿暗示也没有。……

所以鲁迅就讽刺胡适用英语跟犯人交谈，也讽刺胡适在别处的一个题辞：

“公开检举，是打倒黑暗政治的唯一武器，光明所到，黑暗自消。”

鲁迅就讽刺胡适的访问监狱，他说胡适算一个“光明”，但“光明一去，黑暗又来”。

这看上去是一篇关于监狱访问的文字报道，或者说是有一些字句的误解。其实，我们今天看得很清楚，这是五四的两位最重要的知识分子，在革命与改良两条中国道路上的根本不同的选择。

对胡适的指控 

对胡适的指控

更严重的指控是在《出卖灵魂的秘诀》，也是瞿秋白写的，也是针对胡适。

文章这样说：

据博士说：“日本军阀在中国暴行所造成之仇恨，到今日已颇难消除”，“而日本决不能用暴力征服中国”（见报载胡适之的最近谈话，下同）。这是值得忧虑的：难道真的没有方法征服中国么？不，法子是有的。“九世之仇，百年之友，均在觉悟不觉悟之关系头上，”──“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悬崖勒马，彻底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

接下来是瞿秋白对胡适的批判，

这据说是“征服中国的唯一方法”……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但是，从中国小百姓方面说来，这却是出卖灵魂的唯一秘诀。……如果日本陛下大发慈悲，居然采用胡博士的条陈，那么，所谓“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中国固有文化，就可以恢复：──因为日本不用暴力而用软功的王道，中国民族就不至于再生仇恨，因为没有仇恨，自然更不抵抗，因为更不抵抗，自然就更和平，更忠孝……中国的肉体固然买到了，中国的灵魂也被征服了。

因此，胡博士准备出席太平洋会议，再去“忠告”一次他的日本朋友：征服中国并不是没有法子的，请接受我们出卖的灵魂罢。

胡适是不是真的要向日本出卖中国人的灵魂呢？

胡适从1938年起，担任过四年国民党政府驻美大使，在美国加拿大一共做了两百多场演讲，说服美国人民：第一，中国抗战生牺牲极大，但是绝不投降；第二，美国如果援助中国，这是符合美国人民的利益的。所以，日本的报纸当时报道说胡适“不恰当地利用其外交职责”，“谋划要唤起民众对日本的仇恨，并把美国拖入对该国的战争”。

这说明胡适实际上抗日有功。这是在瞿秋白、鲁迅都去世以后，他们不知道。

为什么胡适在1933年要说，日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呢？为什么瞿秋白又据此就判断胡适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呢？

其实，笔战的关键还是在怎样读文章、怎样断章取义、怎样以笔为枪达到目的。仔细重读胡适《日本人应该醒醒了！》的文章全篇，他的主要论点是说，日本人绝不能用暴力征服中国。所谓征服中国民族的心，只有人民跟人民之间交朋友。

胡适是这样推论的，

从现实看占了东三省，中国没有屈服。从未来看，就算日本侵略华北，深入长江流域内地，中国民族也不会屈服。中国民族排日仇日的心理只有一日升于一日，一天高于一天。

即使中国的政府被逼到无可奈何的时候真个接受了一种耻辱的城下之盟了，——我们还可以断言：……那也绝不能够减低一丝一毫中国人排日仇日的心理，……中国的民族精神在这种血的洗礼之下只有一天一天的增长强大的……

瞿秋白真的是看不明白，误解了胡适的意思；还是胡适的确措辞不当，造成了一次文化斗争的机会？

相比之下，我觉得鲁迅自己写的《“光明所到……”》，是从头到尾的隐晦的讽刺。

瞿秋白模仿鲁迅的《王道诗篇》和《出卖灵魂的秘诀》，则是正面批判，火力全开，缺乏控制，抓人眼球，也有些误解。

我们今天都看得很清楚，鲁迅和胡适是五四新文化最重要的两位人物，偶然过招也是值得记录的。

我们常说中国的事情，病症，是鲁迅看得准；药方，是胡适开的好。

胡适的回应 

胡适直接评论鲁迅的文章是不多的。

1936年11月18号，鲁迅过世后，女作家苏雪林给胡适写了一封长信，称鲁迅为“刻毒残酷的刀笔吏，阴险无比、人格卑污又无比的小人”。

胡适回信说：

凡论一人，总须持平。

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早年的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

关于鲁迅最后几年的困境和心情，我们下几期继续。

预习通知 

下期主讲文章《最艺术的国家》、《天上地下》，出自短评合集《伪自由书》；

《前记》、《华德保粹优劣论》、《华德焚书异同论》、《智识过剩》、《“吃白相饭”》、《“揩油”》、 《爬和撞》，出自杂文集《准风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