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今天是第六十二期。
我们今天要读鲁迅晚年几篇非常重要的论战文章。
回顾:六次文艺论争
鲁迅这一生“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但这是他最后一次卷进文艺论争。
简单回顾一下,20年代末到30年代中,中国文学界至少有六次文学论争,鲁迅卷入了五次,而且都是主角。
第一次,20年代末,和后期创造社、太阳社的年轻革命作家论争,以革命作家认错求和结束。
第二次,20年代末30年代初,跟新月派的梁实秋,关于翻译和文学阶级性的论争。在气势上鲁迅是占了上风,但是文学究竟是表现人性,还是阶级性,这样的理论问题,一直到今天,人们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坚持不同的观点。
第三次,鲁迅、冯雪峰和左联作家,批判国民党文人王平陵、黄震遐等人所谓的民族主义文学,鲁迅等人完胜。
第四次,瞿秋白跟茅盾,关于文学大众化的争论,鲁迅没有参与。
第五次,鲁迅与左联,批判“第三种人”施蛰存、胡秋原、苏汶等,看上去是左联一方明显获胜。
我们今天要讲的是最后一次,1936年,“两个口号”之争。
这一次不能说是鲁迅明显地获胜,但也不能简单地说是哪一方的胜负。“两个口号”之争,在文坛派别、人事上的影响,比前几次更为复杂深远,也是对鲁迅晚年的心情和身体消耗最大的一次论争。
如果说鲁迅在五四以后近20年,一直在与人笔战中锻炼自己的文风、铸造自己的思想。这最后一次,在我看来是最困难、最有苦难言的一次笔战。原因是这最后一次笔战,离文艺、思想关系比较远,离政治、人事关系比较近。后者不是鲁迅的所长。
鲁迅的愤怒
鲁迅一生与人笔战,其乐无穷,但都是纸上的战斗,如果转到执笔以外的论战,就不一定胜券在握了。
鲁迅在《花边文学》一书的《序言》里说起过,“花边文学”这个概念,原来是用来贬低他的一个称呼,
这一个名称,是和我在同一营垒里的青年战友,换掉姓名挂在暗箭上射给我的。
所谓的“同一营垒中的青年战友”,指的就是左联的成员廖沫沙,他写的文章让鲁迅很不开心。虽然是文字上的误解,但至少是对鲁迅不尊重。鲁迅对于这些误会,是不大会忘却的。
另一件听上去也很小的事情,是有位化名绍伯的人,在《大晚报》副刊上调侃鲁迅“器量狭小”。鲁迅说,
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恨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
例如绍伯之流,我至今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身体不好,倒是年龄关系,和他们不相干,不过我有时确也愤慨,觉得枉费许多气力,用在正经事上,成绩可以好得多。
鲁迅在写给私人朋友杨霁云的一封信中,这样来讲绍伯的事情。
1935年,鲁迅在给萧军、萧红写信的时候,把这件事情的愤怒进一步放大。鲁迅这样说,
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躲入深林,自己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
这段描写,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受伤,舔干伤口,看来就不仅仅是因为廖沫沙、绍伯等人的文字批评了,应该还有一些“给谁都不知道”的难言的苦衷。
当年的笔战,鲁迅跟20年代中期《坟》、《热风》的时期不太一样了。那时鲁迅还没有明确的“同一营垒”的意识,作家孤身一人,在《野草》里也描写过,他都是一个人,不必考虑阵营、战友,所以也不需要躲起来舔伤,还要“给谁都不知道”。
鲁迅的骨子里还是位文人。所以他在“横站”,就特别痛苦。
鲁迅的处境
1935年9月15号,鲁迅在给胡风的一封复信里,把自己在左联的处境写得非常明显:
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的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
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
后来很多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一直在研究“工头”是指谁。
我并不是很关心这些文艺派别的斗争,我更注意的是鲁迅当时的心态。
鲁迅一直敏感于奴隶的受压迫和奴才的忍让麻木。现在居然有“工头”在他身后抽鞭子,他却什么都不能说,还要为这个事情向外国人撒谎。
鲁迅的原话:“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
要不要解散左联?
鲁迅当时并不知道,就在他抱怨“营垒里横站”的“苦境”时,1935年下半年,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在莫斯科决定了,中国作家的左联应该解散。
这是当时参加会议的中共的名义上的领导王明,还有领导成员康生他们的意见。王明等人委托萧三写了封信,通过鲁迅转给周扬等人。
鲁迅在1936年1月19号,收到了萧三的莫斯科来信,看信以后觉得很突然,无法接受。但转信以后,周扬、夏衍等人决定要执行指示。
所以,后来有很详细的回忆,说,夏衍等人说左联要解散,要成立一个新的文化界抗日统战组织,只要抗日,就可以加入;不像左联,要革命才能加入。
他们要成立文化界抗日组织,还是要征求鲁迅的意见,因为鲁迅是左联名义上的领袖,但是夏衍说鲁迅不肯见他们,因此叫茅盾转达。
茅盾晚年写了一部回忆录,叫《我走过的道路》。
如果他的回忆是真实的,那就非常形象地描绘了当时文艺界的尴尬:指示来自于莫斯科,夏衍等人要执行,但要听民意领袖鲁迅的意见,鲁迅不愿意见他们。因为鲁迅还在生气,抱怨他们是“工头”、“奴隶总管”等。
这些都是文学史上做了很多研究的,今天都是有定论且公开的情况。
茅盾在那时是几方面都不得罪的人,夏衍于是请郑振铎陪着来找茅盾,茅盾就向鲁迅转达了夏衍、萧三等人的意见,并且茅盾本人也是同意这个意见的。
但是鲁迅不赞成:
“左联是左翼作家的一面旗帜,旗一倒,等于是向敌人宣布我们失败了。”
因为,鲁迅要转到所谓的“营垒”,参加这个组织,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鲁迅是一直不相信这些组织,非常强调个人战斗,而且他是不大会妥协的一个人。现在他好不容易转到这里,突然说要解散了,所以鲁迅不同意。
于是,茅盾又向郑振铎、夏衍等人解释鲁迅的意见,茅盾说鲁迅的意见也有道理。夏衍于是回复说,没关系,你不用担心,左联散了,“我们这些人,在新组织里面,这就是核心。”
茅盾就带着夏衍等人的话,再见鲁迅并转达了他们的意思。
鲁迅听到“我们这些人,在新组织里面,这就是核心。”就笑了,他对茅盾说:“对他们这般人我早已不信任了。”
结果还是谈不拢。
实际上的负责同志,与名义上的旗帜人物,在要不要解散左联的问题上僵持不下。茅盾来来去去跑了好几回,无功而返。看上去茅盾始终是一个传话人,不过,我再三说这是几十年后他的回忆。而鲁迅当时的印象,鲁迅怎么说?他自己跟他的朋友说:
内幕如何,我不得而知。指挥的或云是茅与郑。
我真觉得如果不是巧人,在中国是很难存活的。
说明鲁迅对处在中间的茅盾,也是有误解的。
这件事情接下来该怎么发展,“两个口号”的论争最后导致什么结果呢?
这是鲁迅生命的最后一章。
我们下期分解。
预习通知
下期主讲文章《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出自杂文集《且介亭杂文末编》。
山竹已过,风声犹在。百年已过,先生之战斗之风仍在否?
许子东老师讲的真棒👍
希望能組織聽眾朋友們的研討群。謝謝。🙏🙏🙏🙏🙏🙏
听读一遍是消化不了的,必须再读一遍。幸好有许教授的文稿,可以慢慢咀嚼。。
与人战斗,其乐无穷!
谢谢许子东老师。
许子东教授吉祥🙏🙏🙏!感恩您🌹🌹🌹!
许子东教授辛苦祝福您夜梦吉祥🙏
山竹,我们感同身受~我们有群吗?
“躲在林深处自己舔伤”说不出的痛才是真正的痛。。“什么都不能说”好憋屈,这才是先生的病根,才会走的那么早。。“旗帜倒了,等于是向敌人宣布我们失败了。”其实革命工作跟打仗一样,没有常胜将军,好男儿能屈能伸才是,这也证明了大先生的骨头不是一般的硬啊。好沉重的一课啊!谢谢老师
13761319bqo 回复 @J之大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