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忽然想到（五）》| 冷嘲与“死相”

重读鲁迅，今天是第三十九期。

今天，我们继续读《忽然想到》。

鲁迅散文的两种读法 

《忽然想到》总共有十一段，每一段都有金句，这些金句并不是按照一定的逻辑系统呈现的，里面牵涉到专制、冷嘲、生存、发展、羊与兽、回忆的价值、弱者如何辩诬、自家相杀和为异族所杀等不同的话题。

鲁迅的这一类散文，我们有两种读法。第一种是比较常见的议论文的方法，即按一个主题，把鲁迅在不同杂文里讲到的相关论点放在一起。第二种是更加原生态的读法，即顺着鲁迅作品的思路去阅读。接下来，我们便用第二种方法来读《忽然想到》，看看鲁迅是如何左避右闪、左右突击，自我辩驳，自由发挥。

何为“死相” 

《忽然想到》（五）中，有一句话常被人引用，其实这句话也是鲁迅引用的，他说：

约翰弥耳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

约翰弥耳，现在通常翻译成约翰·穆勒，著有《逻辑体系》、《论自由》等。鲁迅这里引用了他的话“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以后”。

鲁迅接下去说，

我们却天下太平，连冷嘲也没有。我想： 暴君的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愚民的专制使人们变成死相。

什么是死相？鲁迅在同一篇文章里，以自己为例，做了一个非常详细的注解。

鲁迅说他小时候，

长辈的训诲于我是这样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从读书人家的家教。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

我们想象一下这个画面，父亲或者教书先生站在鲁迅面前，给他讲四书五经。当时的鲁迅还是十来岁的小孩，“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不能往上看，只能往下看。“满脸装出死相”，装出来很严肃的表情，因为“说笑就是放肆”。

接着鲁迅说，

我自然以为极应该的，但有时心里也发生一点反抗。心的反抗，那时还不算什么犯罪。

这一段的自我描写里，“装出死相”特别值得注意。鲁迅的意思是说，脸上有死相的人，心里其实没有死，实际上是“装死”。“装”是一个贬义词，但“装死”却不见得，“装死”至少比真死好。

“暴君”与“愚民”的专制 

由鲁迅对“死相”的描写看，中国古代的传统专制，似乎可以分为两种。

第一种，是鲁迅所说的暴君的专制。人们不能反抗，但还可以说笑，因此大家就变成冷嘲，这是暴君的专制。

第二种，是愚民的专制。暴君和愚民很容易看出区别，暴君专制的表现是：我看到你们对我表示不满，我就把你们杀了。因此，老百姓不敢表示不满，但是他们可以说笑话，这种笑话便是冷嘲。愚民专制的表现是：我看出你们说笑话是一种不满、是冷嘲，所以我要教你们，要给你们洗脑。

鲁迅说，

先前是老人们的世界，现在是少年们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们虽异，而其禁止说笑也则同。那么，我的死相也还得装下去，装下去，“死而后已”，岂不痛哉！

我于是又恨我生得太迟一点。何不早二十年，赶上那大人还准说笑的时候?真是“我生不辰”，正当可诅咒的时候，活在可诅咒的地方了。

鲁迅的这些文章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的《京报副刊》，他所谓的“先前”和“现在”，实质上指的是清末和北洋军阀统治的地方跟时代。鲁迅在这里特别强调，在他小的时候，即清末时还能说笑；到了北洋军阀统治的时代，说笑也不可以，所以要装死相。

原来，老百姓是否可以嘲讽如此重要，其代表了两种专制的关键区别，是暴君专制和愚民专制的分野所在。

但更重要的是，按鲁迅的说法，愚民专制造成的死相，其实心仍然没死，死相是装出来的。

再进一步，再成功的专制，比如历史上名声最好的专制康乾盛世等，那些时代的很多不同级别的官员、考试的秀才举人，甚至老百姓，他们脸上的死相，真的是死相吗？会不会这个死相不是装出来的，心里无根，便是真死了。又或者说，会不会是他们真的从心底热爱康乾、热爱大人、热爱当时的专制？那么，我们便可以说，这是真心诚意、自觉自愿、发自肺腑、留在血液中的死相了。

这是不是中国过去传统专制的最高境界呢？

鲁迅盼望的世界，我们正在享受

鲁迅在《忽然想到》中，这一段关于不同专制社会，不同特点的言论，非常精彩。第一种是暴君专制导致民众冷嘲；第二种是愚民专制造成民众死相；

哪一种更好呢？

显然，鲁迅生活在第一种专制社会当中，所以我们还能读到他的冷嘲热讽，所以中国还有鲁迅。不过鲁迅认为，任何专制都是不好的。他在《忽然想到》的结尾段说，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这段话的最后是一个感叹号，这在鲁迅文章里是非常罕见的。这说明，鲁迅对于各种各样的专制，不管是冷嘲也好，是死相也好，是由衷热爱也好，鲁迅都是反抗的。

鲁迅相信，人民要活下去，这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所以不管哪一种专制，都应该打掉。

再说一遍，“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不禁说，鲁迅是不是太浪漫了。

鲁迅盼望的、争取的这个世界，我们在享受。

下期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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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主讲文章《忽然想到》（六、七、九、十），出自散文集《华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