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忽然想到》|“羊兽一体”的国民病症

重读鲁迅，今天是第四十期。

我们继续来读《忽然想到》。

鲁迅的价值观 

上一期,我们读了《忽然想到》中一段关于“冷嘲”、“死相”的文字，最后发现，鲁迅对于各种各样的专制，都持批判的态度，号召青年“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我们知道，鲁迅的文章以批判为主，但是鲁迅的三观是什么呢，到底他认为什么东西才是好的？鲁迅有一段话，令我印象深刻，这也是他一直的奋斗目标。他说：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的价值观，不是鲁迅忽然想到的，这是鲁迅早期到中期一贯的思想。鲁迅批判传统、痛恨现实、怀疑西方，他四面作战的信念，还是来自于对中国人、事的现实焦虑，所以他说这叫“当务之急”。

“一要生存”，代表人道主义至上。其实，鲁迅并不提倡个人为他人牺牲，他始终把人的生命跟个人价值看得很高，所以“生存第一”，个人如此，国家亦然。

“二要温饱”，说明生存真的只是底线，吃饭、穿衣都算进一步的要求。

“三要发展”，这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在我看来，鲁迅倒是与小平同志英雄所见略同，都强调“发展是硬道理”。

鲁迅在生存、温饱、发展的三观后面，排除了很多伪国学和所谓灵丹妙药，实质是江湖骗子的东西。

鲁迅后来有一段很著名的解释，他说：

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 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有敢来阻碍这三者，无论是谁，我们都要反抗他、扑灭他。

要特别提醒的是“温饱,不是奢侈；发展,不是放纵。”还是鲁迅的一句话，“有谁敢来阻碍这三者的话，无论是谁，我们都要反抗他、扑灭他。”

凶兽与羊——奴才与主人的“一体两面” 

在《忽然想到》（七）中，鲁迅说有一个人叫作武者君，武者君说他在大道上发现了两样东西——凶兽和羊，就是狼和羊。鲁迅说：

但我以为这不过发见了一部分，因为大道上的东西还没有这样简单，还得附加一句，是：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

鲁迅的意思是，你在路上看到的是羊一样的狼和狼一样的羊。

显然，这是鲁迅一生都感兴趣的一个话题。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个研究对象，就是所谓奴隶和奴才的区别，或者说奴才与主人的“一体两面”。

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

这个观察，鲁迅早在阿Q身上就已经有过深入的解剖。在这篇杂文里，鲁迅却找了另一个令人惊讶的例子——学生。鲁迅说，

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学生们则惊叫奔避，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

军警像铁骑，学生像庄稼田，看似学生很值得同情。可是接下来鲁迅笔锋一转，

但是，当学生们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觔斗么？在学校里，不是还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

二十世纪的中国充满变化，鲁迅却能这么精辟、传神地预见中国后来的人和事。鲁迅说，

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

鲁迅对“羊兽一体”的国民病症，开出了药方。他说：

我想，要中国得救，也不必添什么东西进去，只要青年们将这两种性质的古传用法，反过来一用就够了：对手如凶兽时就如凶兽，对手如羊时就如羊！

辩诬——开口就已经失去尊严

在《忽然想到》（九）中，鲁迅说，

记得有人说过，回忆多的人们是没出息的了，因为他眷念从前，难望再有勇猛的进取；但也有说回忆是最为可喜的。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话题，但在这篇文章里鲁迅并没有对回忆深究下去，转而开始用一封信，对别人批评《阿Q正传》作自我辩护。

由此可以看出，《忽然想到》这种文体，有时不容易凝聚思想焦点。但有的时候，鲁迅在文章里，首先明确表达一个观点，随后列举若干例子辅证。这就很有助于读者对文章主要观点进行多方位的思索，甚至引发联想。

在《忽然想到》（十）里，鲁迅便运用了这种写作模式。这一次的关键词是“辩诬”。文章第一句，

无论是谁，只要站在“辩诬”的地位的，无论辩白与否，都已经是屈辱。更何况受了实际的大损害之后，还得来辩诬。

什么叫辩诬？辩诬就是当有人说你错了，这时你很自然地马上来帮自己辩护，说自己没错。鲁迅认为，只要你辩诬，不管你能否洗刷自己，就已经是屈辱了。

鲁迅讲的辩诬具体是什么呢？

我们的市民被上海租界的英国巡捕击杀了，我们并不还击，却先来赶紧洗刷牺牲者的罪名。说道我们并非“赤化”，因为没有受别国的煽动；说道我们并非“暴徒”，因为都是空手，没有兵器的。

鲁迅不懂这是为何。他说，

而独有中国人，则市民被杀之后，还要皇皇然辩诬，张着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

鲁迅在这里提到了五卅惨案，这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如果说五四运动是取得了表面上的胜利的话，五卅就是彻底暴露了民国社会半殖民地的性质。

但是鲁迅的关注点与众不同，他看到的是什么？他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情况：明明国人被欺负了，可是第一反应却是在那里洗刷自己的罪名。

辩诬，其实是鲁迅自己一生都要做的事情。

我们下期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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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主讲文章《忽然想到》（十）、（十一），出自杂文集《华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