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渡船

渡船

育江象一条发亮的翅膀匍匐在川南边陲的大地上。从它西边的七星山顶看下去，它仿佛随时都准备腾空而起。这是县城最大的一条河，从闻名遐迩的蜀南竹海潺潺而来，往东经过数十公里的路程最后汇入岷江。育江路过鲤鱼湾的时候充分展开了宽阔的胸怀。河床变大，河面高涨，把县城和对岸的莲花村切割开来。在八十年代初期河面没有桥，常年有两艘渡船停靠在两岸。县城的大部分菜农和果农都来自莲花村，因此渡船的客流量很大，特别是每天清晨和下午，都是农民们过河的高峰期。渡船显然是木制结构，中央用竹蓬遮盖。船身庞大沉重，船沿都包有金属，以免碰撞后受损。船舱里安置了两排长木凳。一根粗壮的竹篙高高地插在船头，象一颗巨大的螺钉把整条船死死地钉在条石码头。不知为何船舱里总是有许多积水，弄不清楚是船底泄漏还是其它什么缘故。人们都喜欢聚集在甲板上。这里视野开阔，可以充分感受到河面吹来的清风。船行至对岸，也就十多分钟的时间，虽然大家还没过瘾，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能够得此短暂的歇息，也是蛮不错的。

在上游的县纸厂还没有建成的岁月里，育江的清澈是有目共睹的。春天来临的时候，江水恢复了久别的幽雅和丰满，撞击着两岸发出温暖的响声。岸边的条石砌成的栏杆一字排开，基石深深地埋进水中。对面的七星山象一只张开的手掌，终年屹立在莲花村的村口。山脚下一马平川，可以清晰地看见延伸得很远的田垄和菜地，似乎没有边际。一些树散落在四周，象被人随意丢弃似的在风中摇曳。时临中午，天空万里无云，是那种看不见太阳但能感受到它存在的天气。我和外婆准备到对岸的东林阁去吃斋饭。我们已经上了船。这个时候的人不多。船家是一个黑脸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显得很单薄。他正在吃力地把竹篙从水中拔起。我看见他的深灰色粗布上衣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孔洞，好象是烟头燃烧后的结果。船在掉头。他的整个身子几乎快要与甲板平行了。船舱里坐着一个抽着烟斗的乡下老头。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担子，里面是几棵没有卖完的瓢儿菜。他递给船家一棵叶子烟。船家点了一下头，接过把它夹在耳朵上。他们没有说话，但看得出来两人很熟。船尾站着一对城里人打扮的夫妇，手里拎着大红的布口袋，很沉，一副串门的样子。男的在低低地向女的说着什么。女的面无表情，目光投向遥远的下游。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是隐隐约约的村庄。我知道下船后至少要走上半个小时才能到达那里。我曾经去过莲花村，在另一个春天的下午。是父亲单位的几个同事搞什么医疗调查，顺便带上我们几个小伙伴一起去的。我记得我们在那里呆了很久，回到家里天已经黑尽了。我还记得那天我总是很饿，沿途吃了不少零食都不管用。那天我的一个小伙伴被一条蹶了腿的黄狗咬伤了胳膊。他哇哇大哭的声音在旷野里传得很远。

船在掉头之后船家开始加大了力度。我感觉它的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春天的气候里已经隐隐可以感到些许热度。船家脱下外衣，露出光着膀子的对襟背心。我从船舱跑到船头，面对一江春水准备使劲的喊一嗓子。在我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我听见身后的码头有人在高呼。

“有人跳河啦——有人跳河啦——”声音象一把锯子划破中午寂静的时光，撞击着平静的水面和两岸的石栏。

船里的人都回过头。岸边迅速聚集了不少的人。我们看见一颗头颅出现在离码头不远的黄桷树下。他随着江水的起伏时隐时现。的确有人落水了。

看热闹的人在逐渐增多，但没有人愿意下河。大家都只是在远远的呼喊。水中的头颅随着波浪在渐渐远去。他的前面是一个回笼湾，是育江最深的部分，在往前江面将陡转直下，进入一片急流形成的礁石滩。也就是说，如果营救不及时，落水者将面临最为危险的地带。

勇敢的人终于出现了。我看见光着膀子的船家向船舱里看了一眼，那个抽着烟斗的乡下老头大步跨上甲板，接过船家手中的竹篙。船家甩掉脚上的一双布鞋，纵身跃入江中。我注意到他们动作的迅速。两人完全没有语言的交流，仿佛生活多年的兄弟，一个眼神就传达了整个的行动计划。船家在水里奋力地挥动着双臂，他在快速地向头颅靠拢。接过竹篙的老头也把船撑向下游，紧紧地追随着船家。

落水者没有任何呼救的表示，依然随着波浪上下沉浮。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他很快被船家搂在怀里。在靠近船沿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他居然是一个女人。船上的人帮忙把她拉上来。她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动静。女人大约三十多岁，穿着城里人的衣服，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摊在甲板上。船家不断给她压胸。她的嘴里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许多水来。不多一会她发出咳嗽的声音。她渐渐苏醒了。外婆非常热心地上前询问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女人并不搭理，目光呆滞地投向蔚蓝的天空。人们不能从她的眼神里获得任何消息，只得回到各自的位置。船向对岸驶去。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被船家救上来的女人，在大家都失去警觉的时候，再一次翻身滚入江中。

我们回过神来。船家再一次跃入河水。其实我们都快要靠岸了。但我们重新返回到河中央。这一次水中的女人没有在水面出现。船家只得沉下去寻找。我们看见船家不断浮出水面频频换气。两岸已经散去的人也再次聚集。

然而直到太阳偏西，不仅落水的女人没有出现，令人倍感遗憾的是，连勇敢的船家也未能逃脱厄运。我看见他最后一次露出水面的时候脸色似乎已经冻得发青。我不明白他为何在力不从心的时候还不选择放弃。

这是发生在1980年春天一个午后的事件，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亲眼目睹一个生命在水中死亡的过程。那天我和外婆没有继续前往东林阁吃斋饭，外婆问我饿不饿。我说不饿。她说她也不饿。我们就回家去了。

                                    2006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