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旅途

旅途

我起床的时候母亲已经煮好了一碗面条。它热气腾腾地端坐在餐桌的一角，象父亲从外地开会带回来的一尊奖杯。母亲坐在旁边等着我在卫生间洗漱。我让她回房间继续睡，她不肯，一定要送我出了机关的大门。

冬至过后的黑夜特别长。时间已近七点钟了，天空没有一丝曙色。院子里弥漫着一层薄雾，在暗淡的路灯下象一条灰白的绸带横挂在梧桐树的中央。清晨的气温很低，经过石阶的时候可以看见低矮的树梢似乎挂着冰点。踩在脚下的水坑里有细玻璃渣被撵过的声音。母亲停在大门口，目睹我上了三轮车。我回过头看见她转身的背影。我让这位老师傅蹬快些。我要到汽车运输公司赶上最早的一班车到达宜宾，才不会错过每天唯一一趟开往成都的列车。

车站里零星地站着几个人。他们都背着厚厚的包裹。这么早出门的大多是生意人。时间正好合适。我们陆续登上一辆破旧的大客车。大客车的车顶顶着一个庞大的气垫，里面装满了天然气。随着车身的前行它剧烈地左右摇晃。县城离宜宾的距离也就六十多公里，但因为路况和燃料的缘故却需要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我所在位置的车窗被锈蚀的金属框卡住了，玻璃无法关上，刺骨的寒风不失时机地往里面灌。我把脖子缩进棉袄竖起的衣领里，象棕熊一样把自己靠在木制的板凳和冰冷的车厢之间，打算在这漫长的旅途中睡一个回笼觉。

大客车走走停停，沿路都在上下人，几乎每路过一个场镇它都要等上几分钟。我在昏昏欲睡中听到各种说话、农具碰撞的声音。乡村里的人都起得早，又健谈。他们大声地在车厢里交流，仿佛跟世上的每一个人都熟悉。我的身边很快坐下一个人。我能感觉到他身上带来的一股农家特有的生活气息。我没有睁眼，依旧沉浸在睡眠不足所造成的昏昏然之中。空气越来越闷，也更加暖和。有人在大声地咳嗽，声调逐渐提高，估计是一口宿痰被卡在喉咙里，怎么努力都无法咳出。我只能睁开眼，觉得车厢里到处都乱轰轰的，不时还有颠簸之后的几声鸡叫。

天色微明。依稀可见窗外的树影和农舍。雾时浓时淡，依然在半高的地方横着，象一抹停留在空中的小河。闲置的田垄偶尔走过一个肩抗铁锨的乡下人。已经是冬天了，他不会有什么农活可做，一定是去村口的铁铺修理农具的。远远的屋顶还没有燃起炊烟。寒冷的季节里村人们不会起得太早。孩子和狗倒是起来了，在门前的空地上走来走去。有水的田里倒影着光秃秃的树和密密的竹林。风吹过水面留下荡漾开去的波纹。

我看见身边坐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农村妇女，穿着四处可见的印花格子棉袄，显得很臃肿。她的脚边放着一只提蓝，上面用毛巾盖着，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她瞪大了双眼注视着前排的两个老年人谈话，看得出她不是对她们的话题有着多么浓厚的兴趣。她只是看着她们，象冬日下午坐在门口发呆的刘嫂。她的手上意外地抱着一个包裹。从她的姿势可以判断里面应该是一个生下不久的婴儿。在妇女上车后婴儿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象在无边的沉睡中。我甚至有点担心小孩是否还活着。妇女也许觉察到我在注视她，也向我所在的方向转过了头，然后向我露出了木然的微笑。

我还之以笑算是打了一个招呼。她以为挤着我了就向外面挪了挪。她的整个动作显得迟缓和局促。“没关系。”我对她说。

我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发觉她其实很年轻，象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同学。如果不是这身打扮和手中的孩子，她看上去就是一个还未毕业的乡村中学的学生。农村的女孩都辍学得早，也结婚得早，岁月还没有来得及在她脸上留下沧桑的痕迹。也许她真的离开学校不久呢。

“同学，你知道宜宾矿山厂在哪里吗？”她的声音里果然还有几分少女气。但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宜宾矿山厂。

“是矿山机械厂还是矿山厂？”我知道前者的位置。它是当地非常有名的国营企业，有一千多名工人。我曾经和父亲单位的人去过那里。

她显得很茫然。看样子她也不能确认厂名究竟是什么。她的脸上开始出现焦急的神情。

“你去干什么？”我打算帮帮她。

“我去找我的男人。他七月份就去了宜宾。都快过年了，还不回来。”

“他没有电话吗？没有写信给你吗？他是做什么的？”

“没有。他走后就没跟我联系过。娃娃都病了。我找他要钱看病。”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哀怨和不满。“他说他去做机修。”

“那一定是矿山机械厂。”

她的孩子突然发出一阵哭声。声音细小激越。她唔唔唔地诓着孩子，又从脚下的提蓝里摸出一只发黄的奶瓶。里面有半瓶奶水。我估计那奶水早已凉了。她告诉我是她公婆让她去找自己的男人的。孩子都出生四个月了还没见过她父亲。孩子是女孩，家里人都不喜欢。她估计她男人也不喜欢，否则他早就回来了。她说，孩子老是拉肚子，都吃了十块钱的药了总是治不好。镇上医生的水平太差，她要去宜宾看病。但她手上没有钱，出门的时候婆婆给了她三块钱作路费。她必须首先找到她的男人。

她一边向我诉说一边在整理孩子的衣物。她象一个蹲在路边遗失了自己心爱玩具的孩子，她遗失了自己的丈夫。看着她前途未卜的征程，我感到莫名的忧伤和无奈。

                                     2006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