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什么是大，什么是小？

本期文稿 

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于丹。上一次咱们开始说一个有意思的人，庄周，我们尊称他庄子，他是一个生逢乱世，但是保持着生命的独立与自由，以自己超迈的大智慧，看破了利，看破了名，也看破了生死的人，所以他得以独与天地精神共往共来。上次我们讲了几个小故事，都是关于怎么看破利，怎么看破名的，还有一个终极，就是大限生死，这也可以看得透吗？红尘在世，庄子也说过，我宁可拖着尾巴活在泥里，那也是自由自在呀，但是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他又是什么态度呢？

庄子在《致乐》篇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他的结发妻子先他而走，那就是跟他吵架的好朋友，惠施惠子去他们家吊唁，进去一看呢，庄子自己坐在地上鼓盆而歌，敲着盆在那唱歌呢。惠子就质问庄子，说你的妻子跟你一辈子生儿育女，现在老而亡故了，你就是不哭也就罢了，你还敲着盆在那唱歌，你太过分了吧。庄子淡淡的跟惠子说，不是这样呀，她刚走的时候我心里怎么能不难受呢。但是我一想追本溯源，去观察最初的开始，人不都没有生命嘛，没有生命就没有形体，没有形体就没有气息，生命这个东西是怎么形成的呀，就是天地之间若有若无之际，最早聚起来的那么一股气息，人活一口气嘛，能喘气叫活着，人叫断气了，没气了不就死了嘛，所以他说气息逐渐变成形体，形体又孕育出生命，人就这么来的。我妻子她现在又走向了死亡，她就循着这条路回去了，生老病死，不就像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一样。这个时候她在天地之间安安静静，踏踏实实的睡着了，我在这哭哭啼啼的，非得要吵闹他，非得让他走得不踏实，不安宁，那我不是太不懂得生命的真谛了吗？

面对亲人的死亡，庄子有这样的坦然，这是因为他参透了生命的真谛。其实中国的民间也有这种大智慧，我曾经说过中国人对死的态度，叫做活着不怕死，但是平时也绝不找死。有危险要知道远离，但是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会有一种由生到死是再生形式的循环这样一种认知，中国民间办喜事有两种，叫红白喜事，嫁娶生子是红喜事，这是生命的繁衍，寿终天年给老人送行是白喜事，生命的终结。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不是也是一喜呢。红与白只是生命的两端，红喜事是生命来临之前的迎接，白喜事是生命迹灭之后的相送，生死之间，只不过是个生命形态的转化。如果我们真的有了这样的悟性，就会少掉了很多的苦楚，抱怨和执迷。所以自己面对生死的时候，也能这样看待吗？我们看看庄子怎么看待，他在《列御寇》篇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庄子也有老去的一天，他还真算得享天年，所以他的学生们早早地就商量，如果老师真的走了，我们一定要厚葬他，礼仪用品一定要很奢华。庄子听说了，就跟他学生说，“我死以后，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你看他给自己安排的葬礼多么气派，广大的天地就是我的棺材，日月星辰就是我陪葬的珠宝，天下万物都是送给我的礼物，这就行了，接着他就告诉他们，你们可别搞什么厚葬，我也不要棺材板，也不要陪葬，你们就直接把我扔到旷野里，把我还给天地就行了。学生们特别为难，就跟老师商量，我们就怕乌鸦，老鹰把你给吃了，我们还是做个棺材把你给埋在地底下吧，那样安全呀，不至于被这些鸟兽吃了你的身体呀。庄子说你看把我直接扔旷野里呢，是我会被鸟兽吃掉，但要把我埋在地底下呢，那些蚂蚁难道就不吃我吗？你们为什么要从鸟兽的嘴里抢下口粮，去地底下喂蚂蚁吃呢？这不也是偏心吗？这个回答，又豁达又幽默，形体归于天地，生死归于自然，天地日月星辰都是自然给我的陪葬，这件事情不过是回到来处去，妻子先我一步回去了，有一天我也是要回去的，这是不是他面对生死真正的看破呢？所以庄子是一个不怕死亡的人，不害怕的方式就是乐生，也就是说活得好，比怕死要强得当。

这个观点跟儒家思想不谋而合，大家还记得我们最早讲论语的时候，说过孔夫子回答学生关于死亡问题的时候，回答了六个字，“未知生，焉知死。”你活明白了吗？就去想死亡的事。所以呀，咱们每个人能够在当下活得明白一点，有点质量，比去瞎担心死亡要有效得多。老子也说过有那么十分之三，就是人本来活得好好的，动不动就去找死，这就是现在我们说的作，有些人就是作的没边了，没王法了，不知敬畏了，给自己找死。你看庄子对生死多坦然呢，如果说孔子揭示给我们的是一种温暖的情怀，朴素的价值，那么庄子就给了我们一种看透名利，乃至生死的大通透，大彻悟，所以我们的心灵空间是被这些圣贤的故事和言论养大的，滋养大了，我们自己自然就会把眼前遇到的坎儿看得小了。可以说呀，庄子这本书里面留下了很多他生活的故事和影子，他在当时的现实中不是一个成功人士，他活得也穷困潦倒，那么，但是他活出了自己的自由和自己的判断。

如果说中国的儒家思想在社会尺度上要人担当的话，那么道家思想就在生命的尺度上要人超越，担当是我们的一种社会责任，超越是我们的一个生命境界，担当是我们的公众身份，超越是我们的私人身份，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要先讲担当，再讲超越，或者说先学习了拿得起才有资格放得下，由老子进入庄子，看这些故事你才觉得它不是荒唐之言，是生命哲学的境界，用庄子的话说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看破心里重重的藩篱障碍，得到宇宙近观，天地辽阔之间的人生定位，这就是他所说的“逍遥游”，怎么样真正地辽阔起来。从他妻子的故事到他自己的故事，这一切都是走向一个达观。

    我们说了庄子其人，说了他这样的好多故事之后，我们就要进入他的第一篇了，就是《逍遥游》，今天先说一个《逍遥游》里的引子，就是《逍遥游》到底讲什么的，为什么它是庄子的首篇，如果说你读庄子只读一篇也应该从《逍遥游》开始，我可以告诉大家，逍遥游的核心就讲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做大，什么叫做小。大与小是相比而出的，人心灵养得特别大，那人遇到的事相对就会小一点，而《逍遥游》无限地拓展了我们的空间，他告诉我们世间真正的大，远远地超过了我们的想象，世间的小，其实也远远地超过了我们的想象，真正的大和小，不仅在眼界中排在人的心智中，他不仅仅是一种描写的境界，也是一种实用的规则，大伙儿都知道了这个老跟他抬杠的惠施也是他的朋友，两个人，就把所有的这些哲学命题都写作故事和对话，所以在庄子里面充满了他们俩的对话，什么是大和小呢，咱们先说说这里面的故事。

这是惠子跟庄子说，魏王给了我一粒大葫芦子，我们家就种了这么一架葫芦，长出来的这个大葫芦呀，丰硕饱满，特别大，结果我发现它没用了，我要把他一劈两半，用它当个水瓢去盛水的话，那个葫芦皮太薄，“其坚不能自举”就是盛上水往起一拿，哗啦，它自己先碎了，被水压碎了。那我可用它盛什么去，盛水不行，盛粮食不行，那这个葫芦不能做瓢，你说长得那么大，虽然看着好，不就没用了嘛，还种它干吗使呢，不能当容器它就废了。

庄子就批评他说，你可真是不善于用大的东西，庄子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我们宋国有这么一户人家，他们家有一样稀世秘方，就是不皴手的药，冬天抹上以后，手再寒冷不长皴，不干裂，不疼。所以他们家家世世代代就可以干沾水的活，干吗呢，就是给人家漂洗衣物，因为他们家这个沾了水受不皴的秘方。

有一天过路的一个客人偶尔听说了这个方子，就来找他们商量，我以百斤来购买你们家的秘方，全家人一听说，哇，咱们家的方子虽然世代相传，但是一辈一辈的咱都给人家漂洗衣物为生，赚这么点的辛苦钱，人家花百金买这个方子，干吗不给他，咱卖了吧。所以这一家人拿了百金欢欢喜喜，而那个过路的客人拿了秘方就走了，他干吗去了呢，当时各个地方都处于诸侯混战之中，东南部就是吴越之争，吴越正处于水乡，这个人从宋国拿了秘方直奔吴国，去游说吴王。这个时候正好越国的军队进攻吴国，吴王就派了这个宋人带兵，选在寒冬腊月向越国发起水战。因为吴国有这个不皴手的秘方，兵士们手脚不冻，不生冻疮，战斗力十足，而越人没有这个秘方，大冬天进行水战就大败而去，所以吴国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方子获得了战斗的大胜，提供秘方的这个宋人呢，列地封侯，立时就富贵无比，身价不同凡响，这可就不是百金的事。所以庄子给惠子讲了这个故事，他说同样一个方子，不同的人使用可以带来不同的人生效用，你看世世代代漂洗的人有这个方子也就是不冻手，能给人家冬天洗衣裳。而宋人拿了这个方子，他就可以让两国交战决定胜败，这是不是就是小和大的眼界的区别呢，因为方子还是那个方子呀。

最后庄子告诉惠子说，你种的大葫芦也是一样，你为什么就认定它非得剖开了当个瓢使呢，他都长这么大了，你为什么不完完整整地系在身上，浮游于大江大湖之，用今天的话说，你把它当个游泳圈多好啊，难道一个东西必须要被加工成某种规定的产品才叫有用吗？你看庄子用他的语言告诉我们，一个人境界的大小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我们常常以世俗的眼光墨守成规的判断事务所谓的价值，而真正有大境界的人，会尊重一个事件本来的面貌，比如说葫芦，不一定都剖成瓢，本身做个大游泳圈就是它的大用，那么庄子这样的思想，就是古代的思想吗？就是中国的预言吗？

我曾经看到过一本书叫隐藏的财富，里面讲的就是近现代一个美国人的故事，有两位从德国移民到美国的兄弟，1845年抵达纽约，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觉得哎呀生活很艰难，怎么样才能活下去，这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国度，总要有一技之长啊，哥哥原来在德国的时候做泡菜做得很好，弟弟太年轻了，什么都不会，所以哥哥说我们外乡人到了纽约这样一个都市，太难生存了，我不在这待，我去加利福尼亚了，我可以种菜，种出菜来继续做泡菜。弟弟想反正我也没有手艺，索性一恒心，一跺脚就留在纽约了，白天打工晚上求学，他学的是地质学和冶金学，就读书去了。哥哥到了加州的一个乡间，这个地方土地廉价，买下来种卷心菜，成熟以后腌泡菜，卖泡菜，辛辛苦苦地就赚了自己最早的钱，后来娶妻生子有了一家人，四年以后弟弟大学毕业，来到加州看望哥哥，哥哥问弟弟你现在手里有什么呀，弟弟说我除了拿了文凭别的什么都没有，哥哥就说你还是跟我扎扎实实干活吧，我带你去看看我菜地，弟弟在卷心菜地里蹲下来看看菜，扒拉了一下菜底下的土，露出了满脸的惊讶，他进屋去拿了一个脸盆，一捧一捧的放满了土，回去盛上了水，他就晃啊晃啊，终于他发现脸盆最下面有一些金灿灿，亮闪闪的金属屑，他跟哥哥说，你知道吗？你是在一座金矿上种着卷心菜，这个时候就知道了，学习地质和冶金的人看这片土地不仅仅是用来种菜的，其实本身就是可以掘金的。

太多的时候我们都在享受着生活带给我们的秩序，日复一日，早期晚归，别人怎么生活，我们怎么生活，我们手里有了种菜，腌菜这样的一技之长，我们就很安稳地过日子，《隐藏的财富》这本书讲的什么呢，就是在现实的生活中换一种更大的眼光去审视他，也许你能够发挥更大的用处。那么，这里面就是庄子在《逍遥游》里面提出的什么叫做小，什么叫做大。以小眼光来看当下，我们都希望当即就有用。比如家长会跟孩子说，你趴在窗台上观察了一下午的蝴蝶，趴在泥土里观察了一下午的蚂蚁，这都是没用的事，你要是练钢琴，背单词，这才叫有用的事。这就像说一个葫芦，长到差不多大，结结实实地剖开了当瓢就叫有用，再长到更大的时候瓢都当不了了，还能干吗呢？我们往往忽略了它完完整整地可以是一个大的游泳圈呢，所以现在我们就是有用的小标准太多，无用的大标准我们看不见，所以我们就太早地给了人一种标准件的约束。

有一个科学实验，就是把一个会跳的小虫子放在瓶子里，它明明是可以跳出瓶子很高的，但是你试试把盖子盖上，小虫一跳，“啪”，碰到顶掉下来了，再一跳，“啪”，又碰到顶了，掉下来了，反复跳以后，它越跳越低。这个时候你再把盖子拧开，看见小虫还在里面跳，但是它永远也不会跳出这个瓶子了，因为一次一次的挨撞，跌下来，让它形成了一种认知，就是头顶上的盖子是不可逾越的。人的生命如果总是在可以起跳的年龄遇到那个有用的盖子，他的高度就被约束了，人无限的潜质就被有用捆绑了，葫芦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就被剖成条了，这到底是一种价值还是一种悲哀呢？我们现在是不是太多的时候让孩子认为他只能成为瓢，而不能去浮游于江海，一块土壤只可以种菜种粮食，没人追问土壤下可能埋藏的财富，我们以常规的思维束缚了自己的心智，有我们常规生活的态度，规定了我们可怜的局限，那么，我们就不可能达到逍遥游，逍遥游到底是干什么的，庄子就是以他的大智慧带给我们境界和眼光，他带给我们的其实就是关于什么叫做小，什么叫做大。

 所以大家看，我们用两次的时间讲了谁是庄周，并没有讲太多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建功立业，垂名青史，但是我们讲了他在自己书中自己生活的态度，都是一些终极追问，对于利，对于名，对于生死，以及我们开始讲了逍遥游中什么叫做小，什么叫做大，什么是打破标准件的眼光，什么样的生命才可以真正逍遥游，不一定非要读很高的学位，不一定拥有很高的财富数字，但是真正尊重内心，有诚恳，有勇敢，有一种大的眼光和境界，尊重自己的尊严与自由，那么人人都可以借助一条叫做庄子的路，去达到天地精神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