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认识庄子】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 一个讲故事的人

一、经典原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李商隐

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戃。——庄子

二、本期文稿 

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于丹，六月好，一个新的月份我们开始一个新的话题，那就是《庄子》。大家知道《道德经》与《庄子》是中国道家哲学最经典的两部著作，我们在讲过了《道德经》之后开始《庄子》这个话题，看一看对于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庄子能带我们完成什么样的遨游。我先用前面两讲来说说庄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又有什么样的故事，你要知其人，听其言，才知道他跟我们今天的关系。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智者，上穷碧落下黄泉,嬉笑怒骂,说尽天下英雄，这样的一个人他自己有着什么样的生命故事，他能看破什么呢？所以今天我们开始说庄子的三件事，就是他怎么看待利，怎么看待名，怎么看待生死。其实这三件事也是今天人最大的困扰，是我们的终极困扰，看看庄子怎么看待这一切，你如果肯相信了他，我们再往下说他这本书里面讲的内容。

    《庄子》这本书他自己称，“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就是说我随便说了些很不着边，不靠谱，很荒唐的话，你们姑妄一听吧。其实就像我们现在生活里，越是端着架子要跟你讲大道理的人，他未必能够讲出真知灼见，越能这样调侃自己的人，说出来的反而是万古真理。我们看看《庄子》里的大智慧，首先说庄子其人，我们对他生平知道的其实非常少，最早有确切记载的是司马迁的《史记》，庄子是战国这个时候宋这个国家，蒙这个地方的小吏，蒙在哪呀，就在现在河南商丘东北，漆园小吏，相当于干吗的呢，也就是现在一个保管员，所以你想这样一个人，一辈子生活在战乱纷争这样的一个时候，他隐居不出来做大官，终老天年，就因为没有什么社会名分，不是什么知名人士，所以我们大概也只能推断他生活的时间是在公元前369年-公元前286年之间，也有一说是到公元前275年，具体的生卒年月都是不可考的。所以你看在《史记》中，还是孔子世家，庄子呢，别说世家了，连个列传都没有，所以就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样具体的行迹，应该说他是一个浊世里的神仙，他留下来的《庄子》，现在我们奉为经典，但是先前留下的典籍里，它是最不带有经典意味的，它给我们的不是规定性，而是打破规定，无边无际的奇思异想。《汉书艺文志》里面记载庄子传世的作品应该有50多篇，可是今天我们能看见的只有33篇，这就是近代郭向整理出来的，流传到现在的《庄子》这个版本，分为内篇7篇，外篇15篇，杂篇11篇。现在我们能够确定的内篇的7篇文字，一定是庄子所做，而外篇和杂篇中，有可能是他的门人，学生，朋友，还有稍候一点得到庄子思想真传的人补充写进去的一些文章。

我们说说庄子看破了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在世，最难看破利与名，还有生死，我们先从利说起。今天呀咱们网上常常有一种言词，就是说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要是有钱我过得比他还有品味，我要是有钱我也去看世界，很多人把“我如果有钱”看作一个前提，大家说看破了“利”的庄子是不是就是因为他有钱呀。我先告诉大家，他有多穷啊。在庄子外务篇里写了这么一个故事，庄子家穷到揭不开锅了，等着米下锅，他就去找监河侯借米。监河侯干吗的呢？就是当时专门管水利的小吏，看河的，那生活比他还是要强一点，那个监河侯对他特别热情，他说好啊好啊，你看我现在马上就要去踩地收税金了，你等着我，我一旦把税金给收上来我一下子借给你三百斤。

这个话说得很漂亮啊，三百斤，多大一笔钱呀，庄子一定，忿然作色，气愤的脸色刷就变了。但是呢他也不好发作，找人家借钱嘛。庄子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给监河侯讲了个故事。昨天，我从你这地方过，路上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名字，四下一看呢，大路上，大车压出来的深深的车辙里，有一条小鲫鱼，正在那蹦呢。我就问这个鲫鱼，你在这儿里干什么呀？小鲫鱼说呀，我是东海的水官呢，现在只要你有一斗一升的水，你就能救了我的命，我就在这么干涸的车辙里是要困死的了。庄子说我就说，好啊，你看我现在要去吴越了，我去引来浩浩荡荡的西江水救你，那个小鲫鱼说，你要这么说，你就早一点上卖鱼干的铺子里找我吧。你看庄子幽默，有涵养，他跟监河侯讲这个故事，别跟我说那个远的，给我多少钱，我这一顿都揭不开锅了，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不就像那个鱼干一样了嘛。所以他是一个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人吗？不是呀，他要处处求人等米下锅的呀，大家可能就奇怪了，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资格提《逍遥游》呢，《逍遥游》是我们要讲到的庄子的第一个名篇呢。一个人衣食不足，温饱难求的时候，为什还可以还有精神那么高的追求呢，我们就要讲第二个故事，庄子怎么看待贫困和精神自由之间的关系。

在《庄子·山木》篇里他又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天去见魏王，穿着补丁落补丁的破衣裳，鞋子烂到没有鞋带，随便拿根草绳绑着，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魏王实在看不下去，就问他，先生啊，你怎么这么困顿呢？庄子回答说，我这是贫穷不是困顿，大家其实想一想，贫穷跟困顿还是不一样的，贫穷是指金钱的匮乏，困顿包含精神上的无路可走。庄子说，读书人有道德理想不能实现才是困顿，大王你没见过跳跃的猿猴吗？他们在楠树，紫树，樟树这些高大的树长，攀援跳跃，惟我独尊，自得其乐，就连那个善于射箭的后羿，能把太阳射下来，但是对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可是你想想看，如果让猿猴身处荆棘丛中，它还能这样自由跳跃吗？它只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唯恐刺伤自己，不敢乱跑乱跳了，这不是他们身体不灵便，失去了那种跑跳的技能，而是处与不利的情势下，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所以庄子说，我并不是困顿，我只是贫穷，现在的这个时候，我没有办法真正让自己施展出来真自我，生不逢时，所以我虽然贫穷，但我还在保持着精神上的那个自我。

庄子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有清醒的认识，真正的仁人志士，并不怕生活上的贫困，怕的是精神上的潦倒。这一点大家会从孔子说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一直联想到刘禹锡的《陋室铭》，一个真正精神上有追求的人，住的寒酸一点，只要有几个好朋友往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个时候他还是可以一笑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贫穷真的能限制人的想象力吗？困顿才能限制人的想象力，因为困顿是一种精神不自由，所以呀，一个人可以困窘于贫困，但是内心是不是真的在乎，这就是他对“利”到底怎么看。

大家会说庄子这样的人，一辈子就没有人真的给他送职位，送钱，给他一些机遇吗？有啊，他也看到了别人得到这一切，他自己怎么看呢？我们说第三个故事。他在《列御寇》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就在他们宋国，有一个叫曹商的人，有一次他很荣幸地为宋王出使秦国，那个秦国是西部最强大的国家，大家也知道后来恰恰是秦国统一了中国，灭掉了其他的诸侯国。曹商走的时候宋国只给他配备了几乘车马，曹商到了秦国不辱使命，博得了秦王的欢欣，回来的时候秦王送给他浩浩荡荡上百乘的车马。曹商回国了，趾高气昂，对庄子说，我这样一个人呢，要是要让我住在穷街陋巷，破房子里，很窘迫的每天织草鞋度日，人饿的面黄肌瘦，要让我过那样的生活，估计我没有那种能力，我的能力是什么呢，就是见到大国，强国的国君我能赢得他的欢欣，换来这么多车马财富，哎呀，这大概就是我的长处啊。大家看看用今天话说，这不就是炫富拉仇恨嘛。

庄子怎么说他呢，他淡淡的跟曹商说，我听说个事，秦王得了病，遍求天下名医给他治，能够治好他身上脓疮的人就可以赏他一乘车马，能给他舔痔疮的，就可以赏他五乘车马，给他治的病越是卑下，得到的车马就越多。曹商啊，你这是去秦国给秦王治痔疮了吧，要不然你怎么能带回来这么多的车马呀。庄子说话那可真叫极尽辛辣讽刺，我们今天总用“怼”这个词，咱们等多讲一讲庄子里的故事，你发现庄子怼人真是天下第一，而且他还会用故事，给你讲到回味半晌无地自容，这是大智慧。大家觉得庄子好听吧，当然他可不是为讲故事而讲故事，在这个背后都有他的价值观，像在这个故事里面，就反映出了庄子对待利的态度，他虽然已经穷困到等米下锅了，但是这样谄媚，阿谀奉承他国得来的钱他一点也不需要，而且他还非常鄙视。

所以今天我们身边拥有钱的人，或多或少，人的快乐程度一定和金钱成正比吗？其实社会上最快乐的人当然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的，但也并不是那个家财万贯，富比连城的，往往是从温饱到小康中间的这批人，他们的生活不至于过分窘迫，可以保底，但同时也不至于被财富束缚，为财富担忧，这些人就是社会上的大多数，可能就是现在在听节目的你，我，他，我们身边的这些朋友，我们这些人都属于最有资格幸福的人吧。那么能不能够看看你自己跟财富之间的关联。可能有些朋友会跟我说，钱多了哪有被财富捆绑，为财富担忧？

我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他是做媒体出身的，二十多年前他就已经在媒体界卓有成就，个人也很享受这个职业的掌门人。但是他下海了，去做房地产，资产越来越大，事业越来越成功，他离开媒体的时候非常痛苦，因为媒体是他自己的专注和热爱，那他为什么要去做房地产呢，他说因为我新娶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太太，我要为我的家庭和我以后的孩子负责任，给他们幸福的生活，我虽然违背了自己内心的快乐和意愿，但是我一定要去争更多的钱。后来他真的生了一个特别聪明漂亮，出息的儿子，钱越挣越多，生活真的好，他自己开发地产，所以拥有很多房子，但是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们家要移民，要去很远很远的国家，跟咱们这边时差都反着，所以他让自己的妻子带着儿子先走，他不能走因为他得留在国内挣钱。我问他说，你这么疼你老来得子的小儿子，为什么孩子还不到10岁，你们家要弄得这么妻离子散呢，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以我们家现在的家产，我儿子要在国内上学，我每天都担心他会被绑架，所以我要把他们送走。

我后来就在想，这个财富真的是越多越好吗？人真的就是享受财富本身吗？庄子把利看得很淡，利其实不能太束缚他，他不会因为利而丧失自由，从前面这三个小故事里面，我们已经可以看得到他这种态度。当然破名比破利要更难，很多人可以不被金钱所动，不义之财不碰。但是君子爱名，庄子的了不起是连名都能破，你看看很多儒家的人物，文臣武将一生追求，就是死后要追封一个谥号，君王封他忠，封他孝，封他文，封他武，当这个谥号刻上墓志铭的时候，生前一切的失落都在永恒的墓碑上得到补偿了。就像辛弃疾说，“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身。”而庄子在乎名吗？这么一个好学深思雄才大略的人，但是他怎么对待名呢，《秋水》篇里面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庄子有个好朋友叫惠施，人称惠子，大家记住这个人，后面我们会不断地讲到他跟惠施之间的对话，因为惠施是天下有名的雄辩家。

    惠子当时在梁国做宰相，庄子就去梁国探望他，结果有人跑去跟惠子说庄周这个人到这来了，以庄周的才华，那是要代替你做梁国宰相的呀。惠子一听心里就害怕了，他就发动手底下的人，到处去找庄子，找了三天三夜，一定要先把他扣下，可不能让他见着梁王，万一梁王把相位给他了，自己怎么办呢？庄子听说这个事，自己找惠子去了，给他讲了个故事。他说南方有一只鸟，名字叫鹓雏，这是一只大鸟，就像大鹏一样，它从南海飞到北海，不遇到梧桐树再累它也不肯休息，不看到竹子结的清洁的果食，再饿它也不吃别的果子，不是那些清澈甜美的泉水，再渴它都不肯喝。它就这样沉默地飞过它的历程，这只大鸟掠过天空的时候，底下刚好有只猫头鹰，抓了一只烂掉的死耗子，正想享受美味的时候，发现天空掠过一个巨大的阴影，猫头鹰一抬头看见了远处，就大声地呵斥它，“吓”，吓唬它一声，那意思就是说你难道是来抢我死耗子的吗？你快走，那鹓雏当然没听见，默默地去追求它的高洁了。

这个故事后来被李商隐写进自己的一首诗《安定城楼》里，他说“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他说猫头鹰怎么能懂得鹓雏的志向，鹓雏怎么会把一只腐烂的死耗子当作天下美味呢，猫头鹰捂着他的死耗子在他吓唬鹓雏，还在那猜意未休，觉得鹓雏是来抢它死耗子的，你说这是不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呢。咱们刚才说庄子这个人讲故事辛辣呀，你看看这个故事讲的，他就是告诉惠子，你心里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找我，就是在用你梁国相位，我眼中看来就像腐鼠一样的地方，你用来吓唬我的吗？我难道是来抢你这个位子的吗？所以，庄子眼中的名，梁国的相位不过就是一只腐烂的老鼠而已。那当然有人说他嫌官小吧，要有更大的位子呢，还有更大的位子是会送上门来的。

《秋水》篇里讲了一个故事，这回是大国找他，楚国大，大家都知道呀，有一天庄子逍逍遥遥在普水之上钓鱼呢，楚王就派了两位大夫去到庄子那里必恭必敬地请他，想用我们国家的事情劳烦您出山，话说得很客气，这就是楚国要拜相，那可比梁国大。庄子手拿着鱼杆，头都不回又讲故事了。他说我听说呀，你们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三千年了，楚王还把它包上，藏在盒子里，放在庙堂之上，多尊贵呀，那你们说这只乌龟是愿意死了留下骨头被人如此敬奉尊重呢，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来爬去呀？那两位官员都说那当然还是活着好，即使是在泥地里爬还是活着好吧，庄子说那就好了，你们请便吧，你就让我拖着尾巴在泥地里活着呗。

大家看庄子的回答多智慧呀，说我一旦上你们那做了国相，我不就像被锦缎包着，奉在盒子里，搁在庙堂之上，那我就死了，我的自由生命就不存在了。好，看破利，看破名，都是因为人心有自由，人这一生能被你真正在乎的事情拘束住吗？如果你在乎，那就是你认同了，你交换了自由，去交那个位子，去交那份钱，那就是一种代价。很多时候人生的这种劳碌呀，到要去问一问是为什么，人可以为这个社会尽职责，为家人尽责任，为自己的心要一种理想，但是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本心，是在有相对自由的前提下，去完成这些有尊严的追求，而不是被名和利束缚。当然，这很难，是很难，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纠结和挣扎中，这才是我们为什么要认识庄子这个人。

    今天第一次讲庄子，信息量有点大，因为我讲了好几个故事，都出自《庄子》，希望大家喜欢上《庄子》，因为庄子就是这样一个讲故事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