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白衣卿相“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只愿柳七叫

第二节 白衣卿相“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只愿柳七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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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白衣卿相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只愿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柳七哥哥,你写的词,老百姓爱听,我们爱唱。”
这是原创越剧《柳永》的演出片段。这段曾风靡于大宋民间的歌谣,毫不夸张地唱出了柳永的受欢迎程度。
与柳永相比,世人神往的一切,美貌、皇权、金钱、神仙……通通微不足道。柳永,就是他那个时代声名最显赫的天王巨星。对于柳永的迷妹们来说,能与偶像共度良宵,才是天大的幸运。倘若能再求得一首柳词,在大宋娱乐圈走红便指日可待了。
因为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柳永这只鹤没有冲上意想中的青天,只能无奈落入尘埃。“奉旨填词”的背后,是洒脱,更是自嘲。
或许,柳永也曾不甘心这种自我放逐,他走向茶楼酒肆的脚步多少带着点负气,但这点负气很快消融在红粉佳人的柔情蜜意中。柳永便无所顾忌地开始了“偎红依翠”的风流岁月。
歌楼妓馆本来是一个提供娱乐、教人挥霍、让人消沉的地方。任你有摩天之志,到了这个地方,也会销魂烁骨。对柳永来说,这里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施展音乐才能的场所。

烟花柳巷迎来了浪子柳永,混迹市井,柳永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京城的繁华绮丽,为柳永施展才华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在桃红柳绿的夜夜笙歌赏花对酒中,一首首凄美婉约的词横空出世: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柳永《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
这些脍炙人口又荡气回肠的千古佳句,被无数人追捧传唱。那是柳永生命史上的艳阳天。
在北宋时代,他应该是第一个专力为词的词人,写词创作比较多。而且他本身精通音乐,会编曲,会作曲,同时也会填词,应该相当于现在的音乐制作人吧。

今天,我们已经听不到千年前的音乐究竟是怎样的曲调,只能凭借这些流传下来的文字,想象柳词在大宋风靡的盛况。
在柳永之前,词主要是小令,一般比较短小,不太容易表达丰富的感情。而柳永开始写作慢词,慢词比较长,按照一定的词牌、一定的格律,可以表达更加丰富的思想感情。

其实在五代的时候已经有慢词了,只不过当时数量很少,到了柳永这个时候,他大量地创作慢词。词体体制变化了,方法也要跟着变化。小令因为很短小,更多地用比喻象征的手法来抒情,而柳永开始使用铺叙描写的手法。所以柳永不仅仅创调,而且还创法。

有人统计宋代的词牌,大概有800多个,其中有100多个是柳永创造的,也就是说这些词的写作格式、写作标准是由柳永决定的。

如果没有柳永的探索,后来的苏轼、辛弃疾恐怕也只能在小令的世界里打转转。柳永在这方面开创了一种新的体制,为宋词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对于北宋的百姓来说,尽管并不懂这些理论知识,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欣赏柳词。
词本就来自民间,文人士大夫们用了高雅词汇,使用了赋比兴手法,将原本下里巴人的词写成了阳春白雪。是柳永,把词还给了民间。
柳永的创作目的、创作对象非常明确,他的歌词就是写给大众听的。就像我们现在开发一个产品,无论是商业产品还是其他产品,都有潜在的用户需求。柳永写歌词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对准普通的市井民众,我的歌词不是写给士大夫听的,而是写给那些文化层次、文化水准比较低的市井大众听的,所以市井大众一听就能懂。

在柳永所处的时代,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开国初年战争的痕迹已不复存在,赵宋王朝即将迎来发展的巅峰。尤其令人称赞的是,宋朝的文化继唐代之后,再次成为世界瞩目的中心。
那是一个重视人才、鼓励读书的时代。作为文人,生活在北宋是幸运的。即便是得罪了皇帝的柳永,也要感激自己生对了时代。北宋的官场对他关上了大门,但市井这块沃土堆拥着他,托举着他,他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
每当有酒席歌宴,就到了柳永大展身手的时候。秦楼楚馆里,当红花魁争相传唱他的新词,市井巷陌中,百姓口中哼的都是柳词的调。
就连大宋邻国西夏都在盛传“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然而盛名之下的柳永,心底总还会涌起几分不甘,他始终对自己没有考取功名无法释怀。庙堂之上,最初的理想还在那里。
公元1022年,不喜欢柳永的宋真宗去世了,年仅十三岁的太子赵祯继位。柳永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两年后,他再次走上了科举考场。
这次考试的结果,仍然是以落榜告终。柳永的心凉透了,歌舞升平的黑夜,尚能遮得住他的强颜欢笑,但当阳光再次洒满这座城市,他所有的遗憾和落寞都将无所遁形。该如何疗治内心的伤痛?柳永决定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
多年漂泊,早已将他乡认作了故乡,挥别故地,总是难免伤悲,更何况此处还有难舍之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直到今天,这首写于公元1024年深秋的词,仍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击中人心。
中国古代是农业社会,当时通信不发达、交通不方便,离别可以说是古人心里难以承受之重,因此送别是最能够打动人心的,任何人都会感受到离别带来的伤痛。而柳永能够把普通人的那种伤痛,那种每个人心里都能感受到但是一时又说不出来的情感表达得非常形象。所以这首词一写出来,就引起了轰动。

柳永并不知道,这首《雨霖铃·寒蝉凄切》在此后的千百年间,被多少离人一遍遍吟诵。对当时的他来说,这篇词作只是旅行日记中的一笔,如同《乐章集》中的其他词句一样,不过是宣泄心中情绪而已。只是这一天,他的感情格外浓烈。
古往今来,能够只凭歌颂青楼女子的婉约之词就立于华夏词坛千年不败的人,恐怕也只柳永一人而已。哪怕他生前身后曾有过许多的经历与争议,他始终是独一无二的传奇。
柳永身上总是充满了矛盾,他在市井中有多受欢迎,在士大夫中就有多受排斥。
为了谋求仕途,柳永曾试过托情“走后门”,他选择的攀关系的对象,就是那个当年因推荐参试而一举成名的“神童”晏殊。
晏殊可以说是少年得志,他十四岁就考中进士,然后做官一直做到了宰相。而柳永一直是在下层奔波,到处漂泊。因此他就想去找同样写词的词友晏殊,看看能不能够提携一下自己。

晏殊见到柳永的第一句话是个问句:“你写词吗?”站在晏殊面前的是全国著名的作词家,晏殊的问话显然并不友好。柳永的回答也很机智,他回答晏殊:“我同您一样,也是写点儿词的。”
晏殊终于忍不住鄙夷:“那还是不一样的,我虽然也写词,但我从来不写‘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的句子。”
“针线闲拈伴伊坐”出自柳永年轻时的词作《定风波·自春来》,是柳词中“俚词”的代表作。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柳永《定风波·自春来》
写的是一个闺中少妇思念丈夫,渴望夫妻长相厮守,悔恨让丈夫外出求取功名。
其实这个主题在唐代王昌龄的《闺怨》里也表达过,“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种观念在晏殊看来,可能不是很认同。你一个妇道人家,不鼓励丈夫出去积极进取,而让他在家里陪着你儿女情长,像什么话。如果说传统的女性在爱情当中都是被动地受支配的话,到了柳永笔下,她们就变成了主动的一方,她们会主动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柳永用他的笔来表达了这一类女性的诉求。他站在一个思妇的立场,化身一个女子的立场,我想这些普通女子听到以后,应该非常有情感共鸣。

像“针线闲拈伴伊坐”这一类的词,在柳永的词集《乐章集》中并不少见。他笔下的女性形象,对待感情热烈又大胆。
在漫长的男权社会里,女性总是作为男子的附庸出现。即使是正经人家的女子,也很难拥有话语权。更何况向来被认为卑贱的青楼女子呢?
玉冠缎靴的郎君公子来了又去,谁会聆听妓女的心事?千百年来,老天也就派了一个柳永来,他聪明博学、风流倜傥、妙解音律,最重要的是,他肯低下身来看她们心上的伤痕。在柳永眼中,歌妓不是仅供欢娱的玩物。他以平等的态度与她们往来,把她们当作知己。他用尊重与爱惜的态度为她们写词,哀叹她们的不幸,更歌颂她们的美好。
这个多才又多情的男人,总能赢得很多女人的芳心,也不吝奉献自己的真情。围绕在柳永身边的每个人,都以求得一首柳词为荣,柳永也从不敷衍,他为歌妓们写的诗词很多都是量身定制。
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
——柳永《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径》节选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
——柳永《柳腰轻·英英妙舞腰肢软》节选
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
——柳永《凤衔杯·有美瑶卿能染翰》节选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
——柳永《木兰花·心娘自小能歌舞》节选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
——柳永《木兰花·佳娘捧板花钿簇》节选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柳永《木兰花·酥娘一搦腰肢袅》节选
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柳永《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节选
貌美如花的秀香,楚腰纤软的英英,文采斐然的瑶卿,能歌善舞的心娘,歌喉宛转的佳娘,舞姿优美的酥娘,在柳永笔下各具风韵。
而他最为中意的,还是知心的虫娘。
青楼女抚慰了柳永在仕途上的失意,给了他欢乐。柳永还给她们深切的同情,用饱含真情的笔墨描写她们的美好。淤泥深处,催生出了最纯洁的花。这份互动的感情稀贵而真诚,即使隔了千年看去,仍是脉脉动人。
公元1033年,垂帘听政11年的太后刘娥去世,宋仁宗赵祯亲政。第二年,朝廷开设“恩科”,对屡试不中的大龄举子放宽录取尺度,身在鄂州的柳永闻讯,迫不及待地赶赴京师。为了免除后患,他不再使用柳三变这个名字,改名柳永,甚至连原来的字“景庄”也改为“耆卿”。
几十年的苦苦追求终于得偿所愿,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两鬓斑白的暮年,这一刻,柳永等了太久。
卸去白衣,柳永进入了官场。他的仕途生涯从睦州团练推官开始,这个起点并不高,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
柳永最后也只做到一个从六品的屯田员外郎,所以世称柳屯田。

公元1039年,柳永任职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的盐监。晓峰盐场位于舟山群岛附近,四周是汪洋大海,每逢涨潮,大浪翻涌,如万马奔腾千帆竞渡,场面十分壮观。
但此时的柳永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怒涛卷霜雪”,而是“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从清晨烧到夜晚,才将海水变成雪白的盐垛。如此辛勤劳作的盐民,因为官租私租的重重剥削,依然贫穷困苦。
走访了盐民之后的柳永愕然发现,原来在太平盛世背后,还有许多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这是柳永对朝廷振聋发聩的质问。年轻时,他向朝廷写了不少投献诗词,大事歌颂这盛世王朝的永恒与伟大,如今成为地方父母官,他亦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与愤怒。
这首为民请命的《煮海歌》,成了柳永文字生涯中的一朵奇葩。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向来以“艳词”闻名的浪子,原来深藏着一颗勤政爱民的赤子之心。
与柳永在宋词上的成就相比,他的官声和政绩微不足道。一生漂泊,柳永写下了许多羁旅悲秋之词。
除了《雨霖铃·寒蝉凄切》,备受后人推崇的还有《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和《戚氏·晚秋天》。
后来开创了豪放派宋词的苏轼评价《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将柳词推举到唐朝诗人的高度。
《戚氏》可以说是柳永一生的总括,长达212字的长词一韵到底。南宋词曲评论家王灼在《碧鸡漫志》中写道:“《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
前半生浪荡花丛,后半生羁旅惆怅。柳永的词不是太过露骨,就是太过凄苦。即使到了今天,也很少被选入官方指定教学目录中。
提起柳永,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永远是他的风流往事和相思风月。就连他的死亡,也带有几分香艳色彩。
在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中,柳永死在相好的名妓家,他既无家室,也无财产,死后无人过问。吟唱柳词的一班名妓感念他的才学和情痴,凑了一笔钱为他安葬。
“群妓合金葬柳七”,这不过是仰慕柳永的文人为他续写的一段风流。人们明知荒唐,却仍愿相信。或许,让这个风流儒雅的白衣书生,在红颜簇拥下死去才是更好的结局。
每逢清明,青楼人空,半城缟素;柳永墓前,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是多么动人的一幕。
即使仕途不顺,在这群痴心人眼中,柳永也是比帝王更耀眼的存在。在中国文学史的词坛上,他是永远的白衣卿相。谁又能说这千年后依然动人的阙阙清词,不是他坎坷人生最好的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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