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宋太宗与李煜：一段封建帝王的悲剧故事

第四节　独上西楼
宋朝的御街，位于开封城南北中轴线上。沿着御街，由南向北，到达的是北宋皇城宣德门。
公元976年正月初四，正是在这条街上，李煜弃车舍轿，步行受降。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莫大的耻辱。然而，这仅仅是李煜俘虏生涯的开始。
在受降仪式上，李煜被封为违命侯。赵匡胤借此表达对他屡召不降，又起兵反抗的羞辱。违命侯的名字虽然难听，但赵匡胤对李煜还算不错，为他建造了豪华居所，日常供给也非常丰厚。
李煜和李璟父子两人治理南唐，老百姓对他们还是有好感的。因为在他们统治时期剥削比较轻，老百姓的生活比较安逸。

他（赵匡胤）夺取了金陵城，但是整个南唐还有其他的一些力量在反抗，他善待李煜其实也是来收买江南人心的。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在今天的开封古城外有一个村落，原名为逊李唐庄，逊有退位囚禁之意，李指李煜，唐指南唐。相传，这里曾是李煜被囚禁的地方。
李煜到达开封时，是农历正月初二，新的一年刚刚开始。但李煜的世界不再有花月春风，他被幽囚在违命侯府里，不得私自会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心中的痛苦无法排遣，酒成了他最密切的伴侣。据一本叫《翰府名谈》的书记载，李煜到开封以后，常常通宵达旦地喝酒。在《乌夜啼》中，李煜写道：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对李煜而言，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随着流水悄悄地流逝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像在一场梦里漂泊，除了醉乡，无路可走。酒，成了李煜必不可少的止痛药。
相传，赵匡胤大概担心李煜会醉死，曾下令停止给他供酒。后来，在李煜的再三恳求下，才恢复供应。
然而，让李煜更为痛苦的日子很快来临了。
公元976年十月，在神秘的“烛影斧声”之夜，宋太祖赵匡胤莫名其妙暴毙，其弟赵光义迫不及待地继位。
赵光义称帝之后，下诏废除李煜的爵位违命侯，改封陇西郡公。然而，表面宽大的宋太宗赵光义，不仅没有给李煜带来阳光，反而给他施加了更大的打击和折磨。
赵匡胤死了以后，李煜在北宋终日以泪洗面，赵光义在生活待遇和精神上都给他带来了侮辱。有一次，赵光义让李煜陪着看一些图书，说，听说你爱读书，你看，这些图书都是你南唐的吧？这话带有一种羞辱的意思。这种羞辱可能还好一点，还有对他妻子的羞辱。作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愤怒的时候连骂都不敢骂，这对李煜来说是非常屈辱的。

小周后随李煜来到开封后，被封郑国夫人。据宋人的笔记中记载，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频繁传召小周后入宫。小周后每次入宫，一去便数日，回来后对李煜又哭又骂，而李煜却只能选择沉默。
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辄数日而出，必大泣骂后主，声闻于外，多宛转避之。
——王铚《默记》
国破家亡，难以启齿的凌辱，尊严被一次次践踏。在千百次心痛的挤压摩擦下，血泪化作词章，李煜进入了创作的巅峰状态。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所谓诗人之不幸，诗家之大幸。如果李煜没有经过亡国的剧痛，在作品中体现他所感受到的人生悲剧，仅仅写了前期那些词的话，那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诗人，也不会被后人那么惦记。恰好是亡国这种悲剧性命运成就了李煜。
北宋政和年间，有一位名叫李廌的人。一次，朋友来做客，带来一个很会唱歌的老头。李廌却非常不给面子，不仅拒绝让老头唱歌，还专门写了一首词表达他的抗议。
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
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大家且道，是伊模样，怎如念奴。
—李廌《品令》
念奴是唐朝天宝年间著名的歌妓，相传其歌声婉转清亮，声入朝霞之上。唐玄宗曾亲自作曲填词，命念奴歌唱，“念奴娇”这一词牌名，便由此而来。
唱歌必须是美人檀口，李廌的这首《品令》，虽然写于北宋末期，却准确反映出词这一文学样式最初的形态。
中国古代音乐经历了三次变化，《诗经》时代是雅乐，汉乐府是清乐，到了隋唐之际，又产生了一种新的音乐叫宴乐。新的音乐出现以后，需要新的歌词来演唱，这样就催生了词的发展。那个时候的歌词不是为了抒发作词者自己的心声，而是编一段歌词用于演唱，纯粹是娱乐性的。到了李煜这里，才转向士大夫之词，表现自己真实的心声。原来是代言体，代女性言情，到了李煜这里，才反映自己真实的人生感受。

近代著名的文学评论家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评论李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从一代君王到任人宰割的囚徒，人生的骤变，使李煜的所思所感不再局限于闺房和男欢女爱。家破国亡，在《相见欢》中，他这样唱他的痛苦和无奈：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李煜在亡国后的作品，几乎首首都是经典。用词凝练、不加雕琢与修饰，浑然天成，正是这些词作让李煜彪炳词史，赢得了“千古词帝”的美誉。
在宋词发展史上，李煜承上启下，不仅为两宋三百年词坛开了新的风气，也为壮丽的宋词大卷谱写了一段精彩绝伦的序章。
宋代词坛，无论是豪放派还是婉约派，几乎都从李煜这里受到过影响。
词到李煜这里开始转向，开始写人生，写人生的无奈，写出了人生命运那种不可避免的悲剧。把词的思想品味、情感的含量提升到了很高的境地，而这恰好是在李煜的人生后期开始转变的。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身为臣虏，安危难卜。在这样的情况下，本应该屏气敛声的李煜却在词中反复表达对故国的怀念，这些词作很快在宋朝的文人学士中流传开来。
宋太宗赵光义读过后，怒火与忌惮愤然而生，他决定派人再去考验李煜。
公元978年的一天，原南唐旧臣吏部尚书徐铉奉宋太宗赵光义的命令前来看望李煜。
李煜被囚开封后，朝廷严禁南唐君臣私下见面，两人几乎没有往来。见面后，徐铉下意识要行君臣之礼，被李煜阻止。
往事已成空，两人有千言万语，却只能长久地沉默。最后，李煜叹息道：“悔不该当初错杀潘佑、李平。”
潘佑和李平都是南唐当时力主抗击宋军的大臣。潘佑曾经献计，想要派人放火烧掉宋军隐蔽在江边芦苇丛中的千艘战船，以此阻止宋军南下。但当时李煜优柔寡断，放弃了这次机会，最后又治罪潘佑、李平，致使两人自杀身亡。
李煜和徐铉的谈话原原本本地传到了赵光义的耳中，杀心由此而生。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复国？表面上北宋君臣对他放得很宽，照顾得很周到，实际上对他的监视是很严的。他一旦表现出对北宋王朝的不满，或者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有没有行动没关系，只要有这想法，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王双怀）
公元978年的七夕，是李煜四十二岁的生日。当晚，随同李煜一道归降的后妃齐聚在院内，为李煜拜寿。
虽然场面、气氛无法同亡国前相比，但还像往常在金陵一样，庭院里张灯结彩，摆放好了祝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酒食瓜果。
酒过三巡，眼前的景象再次勾起了李煜对故国的回忆。他濡墨运笔、一气呵成，写下了一首千古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这首词可以叫作反常合道，他通过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反映出了人生的无奈。人们都说春花秋月太短，因为好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而李煜却觉得，春花秋月你何时了？春花太长了，秋月也太长了。他看到春花秋月就想起美好的过去，最后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成为千古名句，一句话可以让一首词流传千古成为名作，何况这整首词是非常浑融完整的。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李煜写完这首词后，交给通晓音律的后妃依调演唱。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首《虞美人》竟然成了他的绝命词。
据宋人记载，赵光义在宫中听说李煜命人高唱“故国不堪回首”之句时，再也按捺不住对李煜的杀心。他紧急宣召弟弟赵廷美入宫，让他代表天子前去给李煜祝寿，并赐了一壶下有牵机药的美酒。
赵廷美对赵光义假手杀人的阴谋毫无察觉，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牵机，又名马钱子，中毒者先是强烈抽搐、辗转于地，最后头足相接，窒息而亡。
李煜饮过毒酒，当天夜里，在他刚刚跨入人生第42个年头时，气绝身亡。他生于七夕，也死在七夕。
李煜去世后不久，小周后也在绝望中离开人世。
李煜是赤子之心，他不会去保全自己。所谓赤子之心，作为词人来讲，是用真心和真情写出他的词作，非常天真，非常坦然。我自己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感受，就直接表达出来，忘了他写出这首词以后，会给他带来什么。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李煜死后，赵光义虚情假意地赠以太师头衔，又追封吴王，特诏辍朝三日哀悼，最后以王礼厚葬于洛阳北邙山。

千年之后，当时掩埋李煜的封土已被历史的风雨荡平，无法探寻。在今天的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区后李村有一座老坟台，疑似为李煜墓葬，但考古界尚无定论。
在李煜去世仅仅148年后，金兵大举南下，徽钦二帝连同后妃、宗室和数不清的宫中藏书、珍宝被押送北方。
北宋亡国的细节和北宋灭南唐惊人地相似，宋徽宗和李煜的命运也如出一辙。作为帝王，宋徽宗和李煜都是失败的，但是他们在文学、艺术的世界里开疆拓土。宋徽宗赵佶书法、绘画独步天下，而李煜则在词的世界里重获尊严。
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从李煜个人的特质和兴趣来讲，就该做一位词中的帝王，而不是做生活中、政治上的帝王。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　王兆鹏）
李煜的词，历史上经多次遗失，目前学术界认定的只有30多首。而李煜一生的悲情与荣耀，都藏在了这30多首词中。
经历天崩地坼的人生巨变，深陷国破家亡的苦难深渊，李煜却直面人生长恨、命运无常，他用血泪真情书写的词作成了人类普遍情感的代言。
当花瓣飘落、春水东流时，当人生长恨、独自凭栏时，人们总会在帘外潺潺的细雨中，在异国他乡的东风里，想起李煜。



李煜，南唐最后一位皇帝，饱经世事沉浮，既是一位失败的统治者，也是词史上的一位巨匠。从宁静岁月到被宋朝俘虏，他的人生经历了从国王到囚徒，最终以天才诗人的身份在文学上得到了永生。但这背后，是他绵延不绝的思念故国之情，与深深的人生无奈与长恨。李煜用他凄美的词，让后人窥见了那段风雨飘摇、国破家亡的岁月，以及一个帝王深藏心底的柔软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