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柳永:可曾饮水?可曾读词?

第九章 柳永:可曾饮水?可曾读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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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柳永
可曾饮水?可曾读词?
即使仕途不顺,在这群痴心人眼中,柳永也是比帝王更耀眼的存在。在中国文学史的词坛上,他是永远的白衣卿相。谁又能说这千年后依然动人的阙阙清词,不是他坎坷人生的最好陪葬?
第一节 奉旨填词
公元1018年,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落下帷幕,礼部向皇帝呈上了待录取的进士名单,宋真宗看到名单后,提笔划掉一个名字,说道: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
这个被皇帝御笔划掉的倒霉蛋,是一个叫柳三变的年轻人。这已经是柳三变第三次科考落第了,现在又得了皇帝金口指示“且去填词”,柳三变的仕途已然葬送殆尽。这一切,都源于一首词。
柳三变是柳永的原名,他还有两个哥哥,柳三复和柳三接,兄弟三个在福建崇安非常有名,都是大才子,号称“柳氏三绝”。
(福建武夷山柳永故里文化学者 常桂旭)
柳三变这个名字出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意思是说他的外表看起来很威严,接近他的时候很和蔼可亲,听他说话又非常地庄重。这是个有文化的家族,家人给他取这个名字,其实对他很有寄托。
崇安,就是今天的武夷山市。一千多年前,这里是江南一带士大夫的避乱隐居圣地。柳永的祖父柳崇,是五代时期著名的儒学大家。因为时局动乱,柳崇拒绝了朝廷召他出仕的邀请,在故乡隐居治学,布衣终老。
柳崇虽然无意于仕途,但并不阻止子孙科举入仕。柳永父辈六人都是朝廷命官,其中三个是进士出身。
在这样的家庭中,柳永从出生那天开始,面前就只有一条路:读书,科考,做官。
群山环抱处,这个曾经叫作白水的小村庄,就是柳永的故乡。
金鹅峰下,柳永故居早已荡然无存,只有两株千年罗汉松依然枝繁叶茂。松下,一条小路蜿蜒伸向金鹅峰。早年的柳永就是沿着这条曲折的山路,前往山顶的中峰寺求学读书。
深谷幽涧,远离尘嚣,竹木掩映处,景景可入画。闽西北的九曲流水和层峦叠嶂,常使柳永流连忘返。
读书之余,他写下了一首诗。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柳永《题中峰寺》
《题中峰寺》这首诗,是柳永传世不多的律诗中的一首,通过这首诗,柳永已经展现出了他独特的诗词天赋。因为这首诗,柳永被誉为“鹅子峰下一支笔”。
(福建武夷山柳永故里文化学者 常桂旭)
在武夷山的碧水丹崖间,柳永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武夷山的风骨和底蕴,对这位聪明好学的少年的诗眼词韵起到了陶冶作用。求学期间,柳永读到了一首《眉峰碧》。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无名氏《眉峰碧·蹙破眉峰碧》
这是一首无名氏的作品。柳永很喜欢,把它题在墙壁上,早晚来揣摩,从中感悟到了写作的一些方法,特别是结构和韵笔(脚)的变化,因此这一首词成了柳永作词的启蒙。

金鹅峰的四季轮回了十几载,转眼间柳永已经学有所成。他决定离开家乡福建,去京都赶考。从崇安到开封,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柳永这一走,就走了六年。
杭州,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文人墨客、富商巨贾皆会聚于此。柳永赶考路途停驻的第一站,就是杭州。
初到杭州,柳永便被这座古老的南方城市深深吸引。乌篷船里飘出新酿米酒的甜香,灯火璀璨的秦楼中跃动着琵琶的曲调,桃花扇底,美人翩翩起舞,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醉人的气息。年轻的才子看花了眼,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柳永面前缓缓打开。

柳永什么时间第一次去青楼,谁也不知道,但是他逛青楼是肯定有的事。

这是有一定的社会根源的,在古代,知识分子或是读书人逛楚楼妓馆是一个常态。
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期的青楼盛况可以比肩柳永所在的北宋。这是一个真正藏富于民的时代。社会的安定和城市经济的发展浇灌出了不断扩大的市民阶层,他们对于声色和娱乐的追求推倒了城市的坊墙,建起了一座座瓦肆、茶园、妓馆、酒楼。
宋代经济的繁荣,首先是城市经济的繁荣。
唐代的城市是坊市制度,划成一块一块的,严格规定你在哪里活动,而且晚上宵禁,行人是不能随便活动的。到宋代解放了坊市,市场相对来说比较自由,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宋代城市的夜经济也非常发达。

在北宋,青楼是合法的产业,他们不仅有自己的经营场所,有时候还会应召,在一些餐馆、宴会或是一些重要的场合出现,从事专门的服务。

公元1003年,两浙转运使孙何的府中,中秋节宴会的气氛到达最热烈的时刻,杭州城的著名歌妓楚楚登上舞台,开始表演助兴节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一曲唱罢,满场宾客无不动容,虽然早知杭州美,但这繁华景象作成词谱上曲,经美人之口唱出来,竟如此震撼人心。宴会的主人急切地想要见到这位作词者。
这首词实际上是柳永写给孙何的,《望海潮》是一首干谒词,所谓“干”就是拜托的意思,等于自我推荐,去拜访那些权贵,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
(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王双怀)
柳永大概是第一个歌唱都市风情的词人,原来的歌词都是抒发儿女情怀的,柳永开始把视野引向了自然,引向了都市,给人一种特别的新鲜感。那个时候不像我们现在有这样的媒体,能了解到其他地方的状况。我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当杭州人或是外地人听着这首歌、唱着这首歌时,就会对那样的风景特别向往。

此时距离宋太祖赵匡胤立国不过四十余年,华夏大地在经历五代十国的战火后,又一次在大一统帝国的统治下开始新的复苏与繁荣。年轻的大宋王朝无疑是骄傲的,这是盛唐之后,九州大地再次以富庶和文明享誉世界。
古老的杭州城,就是其中的代表。柳永的《望海潮》一经写出,就立刻传唱开来。
孙何也为柳永的才华折服。公元1004年,孙何奉旨回京任太常礼院士,又嘉升为知制诰,赐金腰带,紫蟒袍。柳永在《望海潮》中对孙何的祝愿成了真,幸运之神,似乎已向柳永露出了半边笑脸。
然而,还未等到孙何的推荐,一个噩耗先一步传回了杭州:孙何因操劳过度,不幸病逝在汴京。
还未从孙何病逝的噩耗中回过神来,柳永又听到了一桩京城奇闻:这一年,一个叫晏殊的少年在江南按抚张知白的推荐下,以“神童”的身份入京参加殿试,结果一战成名,受到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
到底是江南的烟雨朦胧更令人沉醉,还是京城的权力争夺更摄人心魄,柳永的心里,早有定夺。
饱食了苏杭的胭脂红粉,听尽了秦淮河上的吴歌艳曲,温柔乡只是让才子踟蹰,并没有削去年轻人的雄心壮志。
公元1008年,柳永通过秋季的乡试考中举人,赴京参加“春闱”。
一千多年前,繁华是河南开封的代名词。直到今天,这座城市不经意间显露出的大宋风采,仍然令人无限神往。
公元1008年,柳永初到开封,衣摆上还残存着绮罗丛中的清香,沿途的山水风物还未在脑海中停止翻涌,风尘仆仆的柳永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站在这座雄伟的都市面前。
他已领略过武夷山的奇秀险绝,也看遍了江南的浓艳绮丽,但从未有一处地方,让他这样心驰神往,目眩神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参与到这座城市中,化身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进入开封不久,柳永很快就声名远播。风流才子还未状元及第,就已经凭着他的词作名满京华。
宋代的流行歌坛,跟我们现在的有一点差异,我们现在崇拜的是歌手,而宋代崇拜的是写词的人。因为柳永到了汴京以后,很快就打响了名声,所以那些唱歌的歌妓就纷纷来请求柳永给她(们)写歌词。特别是,如果把一位歌女的名字带进歌词,就能一下子让她身价百倍。因此,那些歌女经常用财物来资助柳永。

年少轻狂的词人还不懂和氏美璧要宝光暗藏的道理,他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光芒,彰显着自己的才华。
虽然为他的才华传诵的不是谈经论史的文人士子,而是乐工和歌妓,但柳永仍然为此自得。
春闱在即,他仍将大把时间挥霍在舞姬歌女身上,日日沉迷在如花美人的轻歌曼舞间。
当时,进士科是春闱的主要考试科目,而进士科又考诗词,这是柳永的拿手项目,他胸有成竹。考试前,他给相好的歌妓写了一首词,自信地表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著回来贺喜”。
现实很快给了柳永一记响亮的耳光。放榜之日,柳永满心欢喜前去观榜,但并没有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名字。
发榜以后,柳永一看到自己名落孙山,就想,怎么可能?我这么有才华,这样圣明的时代把我这种有才能的人抛弃了、遗漏了,一定是考官有眼无珠。

柳永难忍心头愤懑,挥笔写下一首词: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鹤冲天·黄金榜上》
这首词其实是宣泄他落第以后的不满,因为他起先特别自信,觉得凭自己的才华去参加进士考试唾手可得,结果放榜了却名落孙山,所以他非常失望。他这个时候失望而不绝望,只是“偶失龙头望”,当状元偶然失手而已。他期望值很高,失望也很大,所以整首词是宣泄他内心的不满,既然我考不取了,那就不用再考了,所谓的浮名也不要了,在词坛上做一个平民宰相就好,一样能够受人崇拜。

一年一度的礼部春闱,一人登科十人落榜,京城大大小小的客栈茶楼里,垂头丧气的考生比比皆是。他们借酒浇愁,寻花问柳,甚至聚众闹事。自有科举以来,这消极的情绪何曾间断过?就连曾被诗仙李白盛赞“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也写过“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那样发牢骚的文字四处流传。
柳永显然忘记了孟浩然的教训。对于那些窝了一肚子闷气的落第举子们来说,他这首词写得实在是淋漓痛快。加上柳永的青楼知己卖力传唱,《鹤冲天·黄金榜上》很快红极一时。
其实柳永一直都没有忘掉功名,他有时候跟歌女调情,还说道:等到我当官了以后,好好地奖赏你。他从来没有忘记功名,这种人一般都是知识分子,得不到的时候会有“酸葡萄效应”。这首词里,在“偶失龙头望”以后说的那些气愤的话,是不能当真的。但是没想到,偶然的牢骚给他种下了祸根。

公元1018年,柳永第三次参加科举,这次他本已考中,却在临放榜前被御笔除名。
这是柳永离梦想最近的时刻,那令人艳羡的乌纱帽几乎触手可及,可惜仍是一场幻梦。此时的他终于知道,因为那首《鹤冲天·黄金榜上》,柳三变这个名字早已进入了宋真宗的黑名单。
当年随手一写的牢骚之词,竟惹得皇帝记恨多年。浮名难求,仕途无望,难道真要从此一心浅斟低唱?
他干脆就自称为“奉旨填词柳三变”,皇上派我来填词,那我就干脆一心一意地来填词好了。我在政坛上没有了前途,就在歌坛上叱咤风云。

重返烟花巷,无数红粉知己为柳永送上慰藉,她们既为他抱不平,又在心底暗自窃喜。虫虫请他吃酒、师师为他跳舞、香香为他抚琴,为的就是求一首柳永的词。
京城所有的妓馆都在盛传他奉旨填词,在开封城这个柳絮纷飞的春天,一个属于柳词的时代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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