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丨09 过渡战争：国家的战争如何演变成文明的战争？

你好，我是许小亮。今天我们继续讲《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这本书。声音下方的讲义有本期内容提要，你可以点开查看。

在前面的讨论中，我一直不断地提醒大家，文明的冲突如果不受控制，就可能演变成文明之间的战争。

文明之间的战争与国家之间的战争有着根本的不同。

在亨廷顿看来，一旦两种文明之间爆发战争，就无法像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那样有一个终点。战争通常如何终结呢？纵观现代世界的战争史，我们会发现，但凡发生在两个国家或国家集团之间的战争，不管持续时间有多长，烈度有多大，其最终都会以一个和平协议或一个新的全球性和平机制的诞生来终结战争。这是因为，国家或国家集团之间的战争始终是随着国家利益的变化而变化的，它受到国家理性的约束。

但是，文明之间的战争一旦开启，就很难结束，或者说基本无法结束。因为文明之间的战争所激化的根本不是利益的冲突，而是观念、信仰和价值的冲突。而且，一旦某一方在战争的某个时期内获胜，就会强化这种观念、信仰和价值，从而更加强化对战争的执念。

与此同时，文明之间的战争并不必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相重合。文明之间的战争可能发生在两个国家之间，也可能发生在一国内部的多族群之间，还可能发生在一国政府与该国某个特殊族群之间，更可能发生在不同国家的不同族群之间。

既然文明之间的战争持续时间长，发生范围广，比起国家间的战争显得更为暴烈，那么，世界秩序又是如何从国家间的战争过渡到文明的战争的呢？

对此，亨廷顿以文明的战争这个新型战争的生成史对二战之后的世界秩序的演化进行了精彩的分析。

应该说，在二战之后，国家间的纠纷很少以战争的形态出现。联合国体制在很大程度上终结了国家间的战争。但是，却有两场国家间的战争催生了新型的战争形态，也就是催生了文明的战争。这两场战争是阿富汗战争（注意，是苏联和阿富汗之间的战争，而不是美国的反恐战争）和海湾战争，亨廷顿将这两场战争称之为“过渡战争”。而将它们催生出的文明的战争称之为“断层线战争”。我在前面的节目里讲过，两种信仰在地缘政治上相互接壤，就会形成文明的断层线。

亨廷顿为什么把两场国家间的战争称为过渡战争呢？之所以叫过渡，是因为这种战争与传统的国家或国家联盟之间的战争在形式上没有太大区别，这种战争只不过加剧了从冷战格局到新世界秩序的演变，尤其是加强了伊斯兰文明在新世界秩序中的力量。

而由过渡战争催生出的文明的战争，或者叫断层线战争形态则显得更为复杂和持久，从而构成了新世界秩序演化中的重要变量。

我们首先来看过渡战争。亨廷顿认为，在二战之后，标志着文明冲突开始形成的大的战争形态就是两个战争：阿富汗战争和海湾战争。

之所以将这两场战争称之为过渡战争，是因为这两场战争的起因都是传统意义上的侵略战争。也就是一国入侵另一国的战争。但是这两场战争在最终都转变为文明之间的战争。正是这两场战争，导致了西方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之间的断层线战争。这两场战争使得两种文明在文明的断层线上爆发了持久的、不可消解的战争。那么，这两场战争如何催生出了新的、没有终点的战争呢？亨廷顿认为，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来源于阿富汗战争。在伊斯兰内部看来，阿富汗之所以能够在与苏联这个强大帝国的战争中取胜，所依靠的是伊斯兰原则，也就是对真主安拉的毫无保留的信仰确保了这场战争的胜利。这场战争标志着伊斯兰圣战在现代世界的胜利。因此，这场战胜极大地增强了伊斯兰内部对伊斯兰文明的信心。

事实上，在阿富汗和苏联的绝对差距面前，伊斯兰世界除了在信仰层面寻找到胜利原因外，也很难从其他层面寻找到了。即使历史的事实是有其他原因，他们也不愿意承认。总之，这场战争让伊斯兰形成了一个联盟，虽然这个联盟很不稳固。但是，正是通过这场战争，让整个伊斯兰世界意识到了自身的力量所在。这种力量就是全体穆斯林在同一个信仰之下所生成的政治联合。他们的庞大人口和对信仰的狂热是确保这个政治联合在新世界秩序形成中占据一席之地的重要力量。可以说，与苏联的战争让伊斯兰文明产生了现代世界秩序的意识。伊斯兰的获胜也恢复了伊斯兰信仰本身所蕴含的帝国欲望。也就是说他们战胜了其中一个超级大国，接下来的目标就是第二个了。因此，阿富汗战争从一场传统的侵略战争，转变为一场文明战争的意义就在于，它使得伊斯兰世界获得了对抗西方文明的自主性和信心。

在这个意义上，过渡战争能催生出新的、没有终点的战争的第二个原因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如果伊斯兰世界要真正具有构建世界秩序的力量。那么，这个具有自主意识的伊斯兰文明就必须具有一个稳固的政治联盟。因此，谁应该成为伊斯兰内部的政治领导者就构成了伊斯兰文明内部的冲突。这就是海湾战争产生的政治原因。在这场战争中，由美国领导的多国联军对伊拉克发动战争，最终多国部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在海湾战争中有两个问题需要说明。第一个问题是在伊斯兰世界各个国家的层面。在萨达姆入侵科威特之后，伊斯兰各个国家都对萨达姆进行了谴责。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整个伊斯兰世界，萨达姆就很少获得支持。恰恰相反，如亨廷顿所观察到的，越是开放和民主的伊斯兰国家，萨达姆所获得的支持就越多。正如亨廷顿在书中所说的，伊斯兰世界的普遍观点认为：萨达姆侵略是错误的，但这次入侵是家庭事务，应该在家庭内部解决，所以西方干涉更是错误的，萨达姆与西方作战是正确的，我们支持他也是正确的。我们在前面也指出，对于伊斯兰文明来说，国家并不是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政治变量。所以，西方文明与伊斯兰文明的冲突从一开始就不是国家间的冲突。这就意味着第二个问题的出现，那就是，这场文明的冲突从一开始就是非对称的冲突。也就是西方文明是以国家主导，伊斯兰文明是以超越国家的宗教信仰主导。这种不对称性在海湾战争和后来的伊拉克战争中表现得非常明显。为什么这样说呢？事实上，从国家间战争层面的角度来看，美国和伊拉克之间的战争胜负是没有什么悬念的。战争的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是，从这场战争所激发的伊斯兰世界的非国家组织和个人对于西方文明的怨恨来看，这场战争恰恰开启了一场没完没了的全球内战。任何一个对西方文明怀有怨恨的伊斯兰信仰者都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西方文明的敌人。当时的亨廷顿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恐怖主义会成为文明冲突的新形态，反恐战争会成为一种新型的全球性内战。这是后话，暂且打住。

亨廷顿真正关心的是，海湾战争所具有的过渡属性彻底将伊斯兰的文明意识激发出来。为什么这样说呢？海湾战争与阿富汗战争不同。在阿富汗战争中，伊斯兰文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的。而在海湾战争中，伊斯兰文明成了失败者。这让整个伊斯兰世界受到了侵犯，在他们的意识中，伊斯兰的神圣性受到了亵渎和侵犯，必须予以更为激烈的反击和报复。

这场原本在国家战争意义上的胜败最终被升格到了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两种宗教文明的胜败的维度。所以，海湾战争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强势的西方文明消解了伊斯兰文明原有的内斗和冲突，让伊斯兰世界在面对西方世界时形成了更为稳固的文明联盟。

聊到这里，我想你应该明白过渡战争的历史地位及其意义了吧！阿富汗战争和海湾战争之所以具有过渡属性，是因为通过这两场战争，伊斯兰文明从一个单纯的宗教文明被塑造成了一个具有政治意识和政治诉求的宗教文明。原本是一盘散沙的伊斯兰文明通过这两场战争实现了信仰上的链接。再加上这个文明原本就对民族国家体系比较排斥，在东正教文明和西方文明的接连刺激下，最终完成了超越国家的联合。

但可惜的是，这种超越国家的联合不是形成了一个伊斯兰化的国际组织，而是每一个个体超越了民族国家的束缚，在伊斯兰信仰面前形成了联合。这就使得伊斯兰文明在与西方文明和其他文明的冲突时，不会以有组织的暴力形态出现。他们的战争，完全是非国家化的，甚至是个体化的。更有甚者，在伊斯兰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分界线所经过的政治疆域内，各个族群之间的冲突也完全受到了这种文明冲突样式的影响。暴力和战争开始超越国家体制的约束，蔓延到了这些区域的整个社会层面。暴力的非国家化导致了战争的弥散化，从而形成了文明战争的成熟形态——断层线战争。

断层线战争开启了新世界秩序构造的另一种图景。在文明的冲突之中，如何看待断层线战争？能否找到抑制断层线战争的方法和路径？这是亨廷顿所关心的核心问题。

在下一讲，我将和大家来聊一聊亨廷顿对断层线战争的分析和讨论。

如果你还有任何关于这本书的问题，欢迎在评论区提出，一起参与讨论。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