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知识与权力的解码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一、本集大纲

二、逐字文稿

前面四讲我讲了法国哲学家蒙田，这一讲我给你讲英国哲学家培根。文艺复兴之后，人类迎来一个充满自信的新时代，培根是站立在这个新时代门口的巨人。他自称是新时代的吹鼓手，他的确是的。他的主要著作之一《伟大的复兴》，书名就透着乐观主义的气息。新时代的口号是“知识就是力量”，这句名言就出自他的这本著作。作为一个哲学家，他的重要性在于最早起来反对思辨哲学，重视经验和实验，开启了英国经验主义的新传统。

【一个矛盾的人物】

        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出生在伦敦的一个新贵族家庭。他相当早熟，12岁进剑桥大学求学，23岁当选为国会议员。此后的经历表明，他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物，一方面人品很坏，在道德上有重大瑕疵，另一方面才智过人，在学术上有巨大贡献。他一生孜孜不倦地做两件事，一件事是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另一件事是不辞辛劳地做学问。他的学问使他扬名百世，他的道德瑕疵好像并没有使他遗臭万年，四百多年过去了，培根已经定格为一个光辉的名字。

        培根热衷于政治，在他的政治生涯中，有两段不光彩的经历。第一段是，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他极力巴结女王的宠臣埃赛克斯勋爵，成了勋爵的心腹，勋爵还送了他一栋漂亮的别墅。后来，勋爵在宫廷内斗中受挫，被告上法庭，罪名在处置政敌不当和密谋篡位之间，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这种情况下，培根自愿到庭作证，作为被告的密友，他的证词很关键，而他居然指控勋爵密谋篡位，把恩人送上了断头台。

        第二段不光彩的经历是，国王詹姆士一世在位时，培根不断写信给这个昏庸的国王，肉麻地吹捧他，终于爬上高位，先后被任命为国王顾问、检察长，枢密院顾问、掌玺大臣，最后是英格兰大法官，并且多次封爵，等级从爵士升到男爵再升到子爵。担任大法官不到三年，他被控受贿，遭到弹劾。大量证人到庭，铁证如山，他被定罪入狱。他在狱中辩白说：受贿并不影响我做判决，我是英国近五十年来最公正的法官。接着调侃说：对我的判决也是英国近二百年来最公正的判决。入狱不久，他得到赦免，但永远禁止担任公职，从此隐居。

        在培根身上，人品和才华、德和才的背离达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他为自己辩解说，他之所以追求权力，是因为权力可以给他提供物质保障，让他有闲暇从事写作和研究，他的使命是把他的哲学才华奉献给人类，有这个使命的人是不必在乎采取什么手段的。这个辩解当然不能成立。其实他心里明白，他追求权力的行为层次很低。在他的著作中，他把野心分为三个等级：最低等的是要在本国之内扩张自己个人的权力，其次是要在地球上扩张自己国家的权力，最高等的是要在宇宙中扩张人类的权力。他说第一种野心是堕落的，第三种野心是高贵的。很显然，这两种野心他都有，而他的伟大就在于，他是新时代人类高贵的野心的代言人。

【知识就是力量】

        培根对知识的力量充满信心，相信人类凭借知识一定能够支配自然，在地球上建立起驾驭万物的帝国。在培根的时代，印刷、火药和磁石三大发明刚传到欧洲，人们还不知道其起源于古代中国，培根亦称其起源尚不清楚。但是，他说，这三大发明最清楚地证明了知识就是力量，在世界范围内把事物的面貌完全改变了。其中，印刷改变了学术，火药改变了战争，磁石改变了航海，这些改变又引起了一连串重大变化，相比之下，任何帝国、任何教派、任何星辰对人类事务的力量和影响都算不得什么了。

        新时代是一个呼唤知识创新的时代。培根满怀激情地说：在今天时代，物质世界的各个领域，包括地球、海洋和星体，已经在我们面前大大地打开，如果理智世界仍然关闭在旧时发现的狭隘范围之内，那就是很可耻的事情了。科学技术领域应当像采矿一样，到处可以听见新的工作和新的进步的喧闹声。

        培根自己立志于知识的创新，在这方面，他做出的主要贡献，一是分析人类认识发生错误的原因，为知识创新扫除障碍，二是建立正当的归纳法，为知识创新提供新工具。

【人心的迷误：四种假相】

        先讲他做出的第一个贡献。知识是对事物的正确认识，为了取得知识的进步，有必要对人类认识发生错误的原因进行分析。培根分析，原因在于人的心灵容易受到四种假相的扰乱，他用四个形象来命名，分别称之为种族假相、洞穴假相、市场假相和剧场假相。

        第一种是种族假相。种族，指人类这个物种，因为人性的普遍弱点的作用，认识发生错误。培根说，人的理智像是一面不平的镜子，它不规则地接受光线，把事物的性质和自己的性质搅混在一起，因此歪曲了事物的性质。他举了四种情形。一是人心容易受先入之见支配，因此看不见相反的例证。二是人心容易受愿望和情感支配，也因此看不见相反的例证。三是感官的局限，人往往只看见直接刺激感官的事物，看不见不直接刺激感官但可能更重要的事物。四是人的理性喜欢做不适当的抽象。

        第二种是洞穴假相。洞穴，比喻个人的局限性，因为性格、环境、教育、交往、阅读等等的限制，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洞穴里往外看世界的，认识因此发生错误。比如说，心思敏锐的人容易注意到事物之间的差异，心思沉稳的人则容易注意到事物之间的相似。这两种倾向倘若走向极端，都会歪曲事物的真实面貌。

        第三种是市场假相。市场，比喻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因为交往的影响而发生认识的错误。交往的主要工具是语言，培根认为，语词是认识发生错误最常见又最不容易觉察的原因。在语词造成的假相中，最有害的是不存在的事物的名称，由于虚幻的假设而产生，例如第一推动者、本体、实在等，导致了形而上学的虚构。

        第四种是剧场假相。剧场，比喻各种哲学体系，在培根看来，它们只是一个个哲学剧场，在虚构的布景中上演着编造出来的关于世界的故事。

        在培根之后，洛克、休谟等英国哲学家对人类的认识能力做了批判的考察，这种考察是认识论的核心部分。培根并没有想到要做这项工作，他对人类的认识能力充满信心，在他看来，问题只是出在用错了认识能力，他说的四种假相大多属于这种情况。

【新工具：正当的归纳法】

        接着讲培根做出的第二个贡献。他的主要著作之一是《新工具》，被誉为科学的《独立宣言》。在这本书中，他探究了获取正确认识的方法问题，建立了一个方法叫正当的归纳法。

        培根强调方法的重要性。他说，在创世的第一天，上帝首先创造的是光，并且只创造了光，凡是创造物质的工作都放在以后几天做。我们应该仿效这个神圣的程序，而正确的方法就是光，在光的照耀下，我们才能看清自然的真相。建立方法是最基础的工作，我们必须从这个基础重新开始，否则的话，只是把一点新东西加在旧的基础上面，人类的知识不可能有真正的进步。

        那么，培根所建立的正当的归纳法是什么样的呢？我简单地讲解一下。归纳法，就是从经验中推导出一般原理。这里有两个主要环节，一是作为起点的经验，二是推导的过程。正当的归纳法，就是要对这两个环节都严格把关，使得最后得出的一般原理是可靠的。

        首先，第一个环节，作为起点的经验必须是经过消化和适当整理的，而不是粗劣和混乱的。以往的归纳法使用的是简单列举的方法，列举出若干正面的例证，从中得出一般的结论。一旦遇见了相反的例证，就牵强地把它解释得合乎一般结论，而不是对一般结论本身加以修改。相反，正当的归纳法特别注意相反的例证，在把相反例证排除之后，才在正面例证的基础上进行推论。

       在这之后，第二个环节，从经验推导原理的过程，必须按照一个严格的程序循序渐进。先是从经验引在出较低的原理，然后逐步上升到中级原理，最后才上升到最高、最普遍的原理。这是一个正当的上升阶梯，一步也不可省略。培根说，人的心灵总是渴望一下子跳到最高的普遍性，以便在那里停歇，所以，决不可以给理智插上翅膀，宁可给它挂上重物，不让它跳跃和飞翔。

         总之，从经过整理的可靠的经验出发，遵循严格的上升阶梯，这样一步一步推导出普遍原理。

        但是，历来研究科学的人不是这样做的。培根把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经验主义者，另一类是理性主义者。他打比方说，经验主义者像蚂蚁，只是向外面采集；理性主义者像蜘蛛，只是在自己的头脑里编造。和他们不同，正当的归纳法像蜜蜂，采取中间的道路，既从自然中采集材料，又用理性的能力加以改变和消化。经验的能力和理性的能力密切结合，这会给科学带来无限的希望。

【光明的实验】

        在正当的归纳法中，实际上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实验。培根是最早大力倡导实验方法的人，被誉为实验科学的始祖。关于实验，他有三个主要观点。

        第一，实验是发现自然的奥秘的最好方法。在日常生活中，一个人的性情以及内心和情感的隐秘活动，往往是在他遭遇麻烦的时候，比在平时更容易被发现。同样，自然的奥秘，也是在技术的干扰之下，比在平静状态下更容易表露出来，实验就是用技术干扰自然。

       第二，从经验推导原理不是单纯的逻辑推理过程，实验在其中起着关键的作用。在从经验推导出初步原理之后，要从已知原理推导出新的实验，又从新的实验推导出更高的原理，这样循环往复，不断上升。所以，实际上是实验使得原理上升的每一步坚实而可靠。

      第三，实验的目的不是实用，而是发现原理。培根说，只有当自然史中积累起来了多种多样本身无用但有助于发现原因和原理的实验的时候，我们才有根据期望知识的进一步发展。他把这类实验称作光明的实验，其作用是照亮人类知识进步的道路。相反，那种仅仅以实用为目的的实验，他称之为果实的实验，乃是短视之举，阻碍了知识的进步。

       这一讲我讲了英国哲学家培根，他的重要性，一是自觉充当新时代的吹鼓手，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口号，呼唤知识的创新，二是建立正当的归纳法，并且最早大力倡导实验方法，被誉为实验科学的始祖。下一讲我给你讲法国哲学家笛卡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