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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堂讨论
在你看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非洲这片土地的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在过去几个世纪以来始终无法摆脱贫困和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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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文稿
听众朋友你好,我是林垚,网名叫林三土。我目前是上海纽约大学政治学的助理教授,之前在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政治学博士学位,然后在耶鲁大学获得了法律博士学位。今天我要来给大家导读介绍的是理想国译丛里的一本,英国经济学家保罗·科利尔的《最底层的十亿人》,副标题是《贫穷国家为何失败》。
在讲这本书的内容之前,不妨先来简单介绍一下作者。科利尔出生于1943年,目前是牛津大学政府学院的经济与公共政策教授,以及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增长中心的主任。他曾经在1998年到2003年间担任世界银行发展研究小组的主任,随后在2004年到2007年间担任英国布莱尔政府非洲委员会的资深顾问。
《最底层的十亿人》这本书的英文版出版于2007年,实际上就是他在世界银行以及布莱尔政府任职期间从事与非洲援助发展有关的政策研究工作多年之后的理论总结。当然了,远在任职于世界银行之前,大概从1960年代末、70年代初开始,科利尔就已经长期深耕于与非洲发展相关的研究了。到《最底层的十亿人》这本书出版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在这个领域有了将近40年的研究经验。
而这40年的直观体验给他带来的最大的冲击与困惑,也是他试图在这本书里面解答的疑团之一,就是非洲的大多数国家为何在赢得反殖民运动的胜利、获得独立之后,长期停滞在世界经济体系的最底层,陷入极度贫困与欠发达的状态无法逃脱。即便在1980年全世界贫困率有史以来第一次下降之后仍然如此,与世界上的许多其他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然了,非洲也并不是没有过经济发展有所起色、经济表现相对亮眼的国家,比如说像加纳、博茨瓦纳、肯尼亚,以及近年来政局稳定之后的尼日利亚、卢旺达等等。那么反过来说,世界上其他地方也仍然有不少长期陷于高度贫困状况的国家,比如说加勒比海地区的海地,东南亚的缅甸、老挝,中亚的若干国家等等。
分析非洲问题中的常见偏见
所以我们在分析非洲的贫困问题时,首先,我觉得要破除两个最常见但是也最懒惰的想象:一种想象是把非洲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不去仔细了解各个非洲国家在历史上、在社会政治经济的现状上的差异;第二种想象是用种族主义的方式来进行一种廉价的解释,把问题归咎到所谓黑非洲本身的人种或者文明这些虚无缥缈的因素上,不对现实中种种复杂的政治经济因素的互动影响做出切实的分析。
那么《最底层的十亿人》它就是一本非常扎实的、基于长期政策调研经验的理论与实践总结。虽然就像其他的学术著作或者报告一样,里面某些具体的观点肯定都是有进一步商榷的空间的,但是这本书的整体视角,以及大部分的论述确实是有相当的启发性的。大体而言,这本书可以分为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柯利尔提出了他自己对于为什么有些国家,尤其是那些小国,会长期的陷入极端贫困和欠发达的状况没有办法挣脱出来,他对这个情况给出了自己的解释的框架。他的解释主要是依赖于他提出的“四大陷阱”的概念,一会儿我们会详细地讲述是哪四个陷阱。第二部分,他提出了自己认为比较恰当的一些政策,能够帮助这些国家有效挣脱这四个陷阱的一些具体的政策,然后分析为什么其他一些常见的政策起不到切实有效的作用。
使小国陷入贫困的四个陷阱
我们先来看第一部分,就是为什么有些国家,尤其是许多小国,会陷入极度贫困的状况无法挣脱?科利尔对这个现象具究竟给出了什么样的解释。盖而言之,他的解释是这样的,他认为,一旦一个国家陷入了他所说的四个陷阱中的一个的话,那么就会出现一个贫困与其他因素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的恶性循环,导致没有办法走出来。
那这四个陷阱是什么呢?按照科利尔自己的话,第一个是冲突陷阱,第二个是自然资源陷阱,或者说自然资源依赖陷阱,第三个是恶邻环伺的内陆国家陷阱,第四个是小国的不良治理陷阱。
先从冲突陷阱说起。这个相对来说比较好理解一点:如果某些特定的社会政治经济状况让一个国家,尤其是小国,爆发了内战或者政变,这种暴力冲突一旦爆发之后,这种暴力的恶性循环就会变成一种难以逃脱的陷阱,它和贫困相互纠缠,使得两者越来越深化下去,最后就成为这个国家政治生活里面一个循环往复出现的母题。这个冲突陷阱,他认为是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许多国家处在世界经济最底层的一个最常见的因素。
什么样的国家更容易爆发内战?
那么哪些社会、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条件会导致一个国家陷入内战或者政变的风险一开始比较高呢?我们如果通过耙梳各方面的研究的话,至少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
假设一个非洲国家刚刚获得反殖民斗争的胜利,在独立之初的时候,如果在经济上具有如下几个特征:第一是收入比较低下,第二是增长比较缓慢,第三是特别依赖初级产品的出口,那么这个时候,这个国家由于经济发展的停滞,分配上总是不能让大多数人满意,那么它爆发内战的风险就会比较高。
在一开始独立的一段时间里面,如果它能够幸运地熬过前面一段时间,随着经济的发展,有可能内战或政变的风险就开始下降了。但是假如因为一些偶然的因素,导致它没有能够熬过,导致内战在独立之后不久就爆发了,那么很有可能它就会困顿于这个循环往复的陷阱之中,没有办法再挣脱出来。
当然其他因素也会起到不同程度的促进作用。比如地理方面,假如一个人口分散在边界地区的大国,例如以前叫作扎伊尔、现在叫刚果民主共和国的这么一个国家,它从面积上算是非洲的一个大国,但是它的人口分散在边界地区,刚果的腹心地带的是密林、热带雨林,是不太有人住的。由于人口住得比较分散,它可能就更容易爆发内战,为什么呢?因为它就有更多地方供叛军成建制地组织和隐藏起来。或者像尼泊尔这样的有许多山地的国家,相比于那些地势平坦、人口稠密的小国来说,它可能更容易爆发内战,同样也是因为地理条件有利于那些叛军打游击。
如果一个国家族群林立或者部落林立,在语言上持多种语言或者是多种宗教等各种原因,同样也可能会比起单一族裔的国家来说更容易爆发内战。当然科利尔提出了一些反例,比如他认为索马里是一个单一族裔的国家,但是我们知道索马里也长期陷入内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平息。当然这个反例是有争议的地方,比如说索马里虽然在某个意义上是一个单一族裔的国家,但是实际上这个族裔底下是有很多很多的部落的,这些部落相互之间有非常多的矛盾。所以根据一种定义认为它是一个单一族裔的国家,可能根据另外一种定义,它又是一个多族裔的国家了,所以这个反例也并不完全构成对我们主流认为多族裔的国家或者说多语言、多宗教、有林林总总的内部矛盾的国家,更容易爆发内战的这个总体的观点构成一个挑战。
而且我们要注意的是,尤其在非洲的历史语境之下,实际上这种族群之间的矛盾或者说操持不同语言、或者信仰不同宗教的部族之间的矛盾,其实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殖民统治的遗产。
因为我们知道19世纪末柏林会议的时候,欧洲的殖民者们在地图上随便画了几道就把非洲划分清楚了。在地图上划下这些线是非常任意的,比如说把一个边界上的部落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三,把几个不同的部落划归到同一个殖民统治的片区里面去,然后在这个过程之中就会造成语言上的、宗教上的、部落身份认同上的犬牙交错,导致反殖民运动成功以后,主权移交之后,新成立的非洲国家往往处在一个国家能力长期得不到建设的状况。因为他们面对的就是一种非常错综复杂的,完全是由殖民者生拼硬凑起来的统治基础、选民基础的社会,所以就会在治理上面临各种各样的麻烦。
而且殖民者在统治期间往往会采取一种分而制之的策略,就是刻意的栽培某一些部落,把它们培养成官僚科层体制内的精英,用它们来压制另外一些部落。比如说著名的卢旺达大屠杀,发生在胡图族和图西族之间的那场大屠杀,实际上就是早年的殖民者刻意栽培人数比较少的图西族,把他们培养成官僚科层制度内部的精英,用他们来压制人数更多的、更难以被殖民者直接统治的胡图人的势力,这样一种分而治之的策略、拉一派打一派的策略所埋下的长期的矛盾和不满最后爆发出来的结果。
所以从这个角度,不仅在这个问题上,后面我会提到的其他一些方面上,科利尔在这本书里面出于一个发展经济学家的视野,限制了他对殖民主义的后果、遗产如何和现实政治纠结在一起,没有办法分割开来,导致很多深远的后果,这一点他是阐述不足的。当然瑕不掩瑜,这本书我们接下来会讲到他是有很多很多其他方面的洞见的,这里我们暂时先把殖民主义遗产的问题先放在一边,因为不管说内战动乱还是经济欠发达,它最深远的根源是不是在殖民族遗产上,它不影响科利尔在这里的论述,就是冲突在什么时候构成一个陷阱。经济欠发达和暴力冲突一旦形成一个咬合的恶性循环之后,它构成一个陷阱之后,这个小国就很难从里面爬出来了。所以单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还是成立的。
但是光有冲突陷阱,它实际上是不足以解释所有的欠发达的非洲国家所面临的状况的,为什么呢?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欠发达的非洲小国,在独立之后都爆发过政变和内战。最典型的一个反例就是马拉维,马拉维是1964年独立的,从1964年独立不仅是到科利尔写的《最底层的十亿人》这本书为止,而且是到今天,几十年的过程中从来没有爆发过内战和政变,但是马拉维仍然是目前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甚至是非洲大陆上最贫困的国家之一。
所以这里需要强调的就是说,冲突陷阱这个解释它很重要,但是在科利尔的这个理论框架里面,它是不够的,它不足以解释所有的案例,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后面还要接着补充另外三个陷阱。
为什么越有资源的地方越穷?
我们接下来就说这个,是自然资源依赖陷阱。自然资源依赖陷阱是什么呢?就是在贫穷的环境之下发现了有价值的自然资源,但是这个有价值的自然资源不仅没有促进整个社会的繁荣,反而导致社会整体上变得更加贫穷。当然贪官污吏吃饱喝足了,但是这个社会里面的绝大多数人会陷入更加贫穷的状况。
这个陷阱实际上在比较政治学里面有另外一个名称,就是“资源诅咒”。不过资源诅咒是比较政治学家更常使用的一个概念,所以它更强调政治方面,在很多国家有了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后,会导致政治体制与政治运作质量的下降,让政治变得更加专制、更加腐败等等。我们也可以把科利尔这里用自然资源依赖陷阱的概念来表述的,视为资源诅咒这个大的范畴底下的一个变体,或者说一个小范畴。什么意思?就是说不同经济发展水平的国家都有可能遭遇资源诅咒。我们至少可以把它分成三类:
假设有的国家资源特别丰富,本国的绝大多数人都可以靠此获利,比如沙特、科威特就有巨额的石油收入,所以他们的本国人根本什么事情都不用干,天天等着政府发钱就好了,他们的活就交给外来的劳工去做就好了。这样的国家单从GDP看上看,单从国民自本身的生活水平上看,它是非常高的,所以肯定不能把它算成欠发达国家,对吧?但是他们也遭遇到资源诅咒,因为他们的政治发展水平被锁定在一个非常低的层面上了。
还有一些国家,它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收入,这能够保证他们维持在一个大致的中等收入水平上,但是没有办法再往上超越,而且他们的政治体制可能也因此造成了恶化。比如俄罗斯,至少在发动侵略乌克兰战争之前的俄罗斯,它的收入水平可能勉勉强强维持在中等收入范围,所以我们也不会把它称为欠发达国家。
但是还有第三类国家,也就是科利尔这本书所要针对的、聚焦的那些国家,就是自然资源特别丰富,但是同时又非常贫穷的国家。这些国家和沙特、和俄罗斯区别在哪呢?就是一方面自然资源在经济体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什么呢?因为这些经济体的规模一般来说非常小,对吧?他们和俄罗斯相比经济规模要小很多了,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没有达到沙特的水平,他们没有办法依赖自然资源达到中等收入,甚至坐收渔翁之利,完全使普通国民都可以躺着赚钱的水平。在这一类贫困国家里面,在世界经济体最底层的那十亿人所处的国家所占的比例高得出奇。那么在最底层的这十亿人里面,大概有30%的人是生活在由丰富的自然资源主导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的那些国家里头。
所以这时候就有这样一个困惑:为什么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仍然没有办法帮助这些国家的大多数国民摆脱贫困,达到至少中等收入的水平,反而会让他们陷入贫困陷阱里面无法逃脱呢?这里的奥秘在于,完全依赖于自然资源获得的经济收入来充实国库,会对民主制度的运转造成严重的损害。损害可以体现在很多方面,这里只讲一个方面,就是它会削弱政治上的约束力和问责性。
什么意思?就是大量的资源收入会导致这些国家的统治者从根本上减少对税收的依赖性,因为资源丰富的国家不再需要征税了,所以它也就没有必要鼓励公民们去监督自己缴纳的税款是如何被花掉的,所以公共利益就不会得到维护,政客们也不需要得到问责,他们也不在乎问责。反正他们的腰包以及国库都可以通过国家所掌管的自然资源以及销售获得填充。这一方面从根本上削弱了民主制度的有效性、政治约束的效力,另一方面也会促进在经济政策和公共投资上的非理性现象。
假设一个国家的外汇特别依赖于石油出口,假如油价上涨,这个国家可能就会迎来巨大的石油繁荣。在石油繁荣期间,好大喜功的政府可能就会大肆举债,把钱用在各种各样债台高筑的公共建设项目之上,而没有去进行比较精密的预算规划;一旦油价下跌,政府就面临巨大的还债压力了,这个时候实际上公共投入的好处还没有体现在普通人身上。因为普通人是不直接掌管这些自然资源的,所以普通人就要面临巨大的收入上和物价上的不稳定性。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种繁荣与萧条交替出现的现象,普通人就会生活在这种巨大的经济恐慌、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同时他们也很难分清楚政府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犯下政策上的错误,因为所有的这一切过程可能都是不透明的。因为我们前面提到了,在这样的体制之下,体制的问责力会大大降低,所以这时候就出现了一种新的恶性循环,就是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太过依赖于特定的自然资源而导致的后果。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国家只要一旦依赖于自然资源之后,就一定会出现这样的恶果。关键在于,在这个国家发现新的自然资源、新的矿产、新的油田之前,它是不是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先建立起一套运作比较良好的政治体制以及政治文化,使他们在面临从天而降的新财源的时候,他们的体制能够经受住瞬间而来的冲击,仍然良好的运行下去,把新的财富驯化到既有的政治文化之中。
但很不幸的是,对于许多目前陷于极度贫困状况的国家来说,由于独立的时间还不长,他们往往是在独立前后不久发现的油田,或者可能他们当时被殖民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已经被殖民者在当地发现了许多丰富的矿产等,所以这些财富很早就出现在那。这就导致这些国家没有时间从容地建立和维护一套能够良好运转的体制,能够抵御自然资源诅咒所带来的冲击,这也就让这些国家陷入自然资源依赖的陷阱,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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