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人的政治抗议，为何如此暴烈？

绝食、断指、切腹、自焚......

撰文 | 佘济清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蒙蒙细雨中，李在明拄着拐杖，出现在首尔中央地方法院的门前。

3天前，这位韩国共同民主党的党魁，刚刚结束了持续24天的绝食。巨大的灰伞下，李在明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平时常穿的一套黑色西服和白衬衫已经不太合身。去年，李在明以微弱劣势与总统宝座擦肩而过，如今，他即将成为第一位接受法院“逮捕必要性审查”的在野党领导人，这不是一个光彩的纪录。

李在明面临的指控包括渎职，受贿和命令僚属作伪证等，但他否认了以上全部，将其称作政治陷害。8月31日，在成为党首一周年的新闻发布会上，李在明宣布了绝食决定，并要求执政党全面改革，内阁成员总辞职。

在国会党首办公室绝食19天后，李在明因血糖过低而昏迷，被僚属送往医院。3天后，病床上的李在明收到一个噩耗：国会以过半票数剥夺了李在明身为现任议员的审查豁免权。但共同民主党才是国会第一大党，这意味着有接近30名党员想把党首交给法院。

通过极端行为表达政治诉求，在李在明之前，韩国政坛已有不少先例。甚至，绝食还不是其中最暴烈的手段。某种程度上，“走极端”成了韩国特有的政治文化。

“必须有人牺牲”

繁忙的首尔和平市场，中午，一群军警和示威工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中，22岁的全泰壹将汽油浇在身上，把自己点燃。火焰包裹全身，这名缝纫工向人群竭力大喊：“我们不是机器！”火焰被扑灭，他已经没了呼吸，手里还攥着一本《劳动标准法》。

全泰壹自焚于1970年，当时的韩国以“汉江奇迹”和“血汗工厂”闻名。全泰壹参加的工友组织名为“傻瓜会”，这是工人们的自嘲。当天的原计划是一场和平示威，却在现场和警方起了冲突。全泰壹深感绝望，对工友说：“我们中必须有人牺牲。”全泰壹的死激励了韩国后来的劳工运动，他的死法也成了一种象征。随后30年，韩国出现过近100起自焚事件，其中多数是左翼激进青年。

类似的极端方式，还有用刀自戕。2003年，墨西哥坎昆，世界贸易组织谈判正在召开。会场外，55岁的李庆海翻过护栏，在被保安制服前，用一把短刀扎进了自己的左胸。李庆海是地方农业协会的会长，还做过三届地方议员，出发前，他走进老家荒废的农田，为亡妻扫了最后一次墓。李庆海和同伴们在世贸现场抗议，反对韩国削减农业关税。10年前在日内瓦，为了同一个目的，李庆海用刀刺伤了自己的腹部，他还绝食过30多次。葬礼上，李庆海的儿时好友、一位印刷工回忆，他留给外界的形象很暴烈，但对农民社区充满忠诚。

切腹，一般被认为专属于日本，但其实韩国人也经常使用，只是省去了正衣冠、作辞世诗等仪式。2001年，韩国国会举行《驻韩美军地位协定》修正案的听证会，反对美军驻韩的民间组织成员、41岁的金阪泰从座位上跃入会场，用剃刀割开自己的肚子。2013年，为抗议日本设立的“竹岛日”，一名男子当街用匕首猛戳自己腹部。他身后站着两排身穿韩服，手持国旗的小女孩，让这场切腹看上去更像表演。不止民族主义者会走极端，2017年朴槿惠被弹劾下台，她的支持者也曾当街切腹，血流满地。

“道歉！道歉！”韩国独立门外，20名年轻人高呼着口号，用剁刀砍下自己的小指尖。这是2001年8月，时任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准备在第二天参拜靖国神社，韩国民族主义者聚集在曾关押韩国独立运动志士的建筑外，用断指的方式表达抗议。暴雨中，抗议者用国旗的一角包裹住伤口，用另一面国旗将断指收集，寄给日本驻韩大使馆。

除了这些致伤致残的例子，韩国的普通示威也充满了暴力元素。《韩国时报》的一位英国记者在2015年目睹了一场抗议：警察手举罗马风格的盾牌，像移动堡垒一样并排行进，在警车上涂润滑剂，防止狂热的示威者爬上车顶；抗议者手持金属棍，身穿雨衣来抵御高压水枪，用绳索拽倒公共汽车。记者形容，“就像一场中世纪战斗”。

“铝锅”般的性格，变了

韩国人曾将自己的“民族性”比喻为铝锅——火一点就着，一灭就凉。20世纪前的朝鲜半岛也更多地受到中国宋明理学的影响，常被描述为“东方隐士王国”。

2023年9月14日，韩国首尔国会，李在明绝食示威进入第15天。

然而，当代韩国的政治生态却被CNN总结为“激进与毫不妥协”，韩国的流行文化里也不乏商业片中“把人的脑袋拍在瓷砖上”的韩式暴徒。

政治表达的极端化，主要受到80年代民主化的影响。不同于一些国家温和、丝滑的“天鹅绒革命”，从1980年的光州事件开始，韩国军政府和市民间经历了漫长的、街头巷尾的、充满暴力的对抗。民主运动胜利后，作为手段的暴力也染上了光晕，后续的抗议者并不忌讳极端行为。

作为最激烈的抗议手段，韩国的自焚现象得到了比较多的研究。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金孝重教授把自焚称为“微动员”，当成规模的示威无法组织起来时，反对者会将自己的生命当作抗议的燃料。首尔国立大学的学者朴秉哲在研究自焚者留下的文字材料后认为，他们对社会有强烈的责任感，将自杀看作“完成历史使命、殉道”。

这些案例成为后人效仿的对象。就像部分左翼激进者，因为怀念全泰壹，也选择用自焚结束生命一样，民族主义者断指，也受到朝鲜志士安重根的影响。1909年刺杀伊藤博文前，安重根截断手指，和同袍盟誓，在太极旗上血书“大韩独立”。通过做同样的事，后来者也继承、分享了先辈的光荣。

绝食也是如此。两位民主运动领导人，后来都成为韩国总统的金泳三、金大中在80年代都曾绝食抗议，金泳三23天的绝食纪录刚刚被李在明打破。2014年，前总统文在寅在野时，为了表达对“世越号”死难者的声援，绝食一周。

就连保守党政治家也来“赶时髦”，2019年，保守派领袖黄教安绝食8天，只为了敦促文在寅遵守与日本的军情交流协定。随着效仿的人增多，绝食在民主时期“殉道”的意味反而减弱，更像是一条通向青瓦台的“终南捷径”。

如今，在民主制度建立后，“走极端”更有可能会加剧政治极化。2021年，皮尤研究中心的一份报告发现，接受访查的17个发达国家中，美国和韩国的政治冲突最为剧烈。韩国政治家把矛盾视为“孤注一掷的权力斗争”，而很少寻求妥协和调解。

9月27日，中央法院作出决定，驳回了检察院的批捕申请。凌晨4点，李在明出现在看守所门口，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同僚的搀扶下，走向等候的人群。李在明的危机尚未解除，检察机构仍步步紧逼，而他的政党正面临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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