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孟庆延。我们继续来讲福柯的这本《疯癫与文明》。要读懂《疯癫与文明》这本“天书”。还需要再做一件事情,就是我们需要打掉进步、落后、科学、愚昧这样的线性史观,或者说不是打掉,而是暂时把这种史观放下。因为如果按照这种史观来看,其实《疯癫与文明》没有什么好讲的。坦率地说,这本书就是讲了人们对疯子、不正常的人这样的一种存在状态的认识,到底是如何通过科学的手段不断进步的。对于疯子的处理,对于精神病人的处理,越来越文明,越来越科学,越来越具有人性,无非就是这样一种认识。那么刚才我讲进步、愚昧是一种线性史观,为什么我会把它称为线性史观?因为进步也好,落后也好,科学也好,愚昧也好,这几个词都是形容词,也就是说这几个词内在含有价值判断。而我们去读这些经典作品,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去讨论事实判断,而不是过分地去用价值判断的词来去涵盖它。因为一旦你用价值判断的词来看它,这书就变得非常非常薄,我甚至用10 分钟就能给你讲完。
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但人也是活在历史中的动物,在此刻之前的事情都是历史的一部分。那么人们是怎么去理解历史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后,特别是到启蒙运动之后,人们认识历史的方式就变成了一种直线性的。什么是直线性的?有一首的歌的名字叫《明天会更好》,这种“明天会更好”的认识逻辑其实是一套对比机制,就是过去不如现在,明天会比今天好,今天要比昨天好。我们仔细想一下自己在中学历史课本里面所学到的,不管是中国史还是世界史,其实都含有这样的隐藏的预设,或者说含有这样的默认值。简单来说,历史是像一个直线一样,或者说像一个曲线一样。但不管是直线还是曲线,它都有起点,也有终点,都有起始端,也有它的演进方向。这个演进方向在进步史观里面就可以概括为,人们不断进步,文明不断发展,取代落后。人们的技术不断发展,知识不断完备,科学越来越昌明,取代了过去的愚昧和落后,但在读这本书的时候,福柯恰恰在提示我们一点,科学是什么,进步又是什么?我们不在形容词的角度,而在一个名词的角度去来理解这件事情。
其实福柯通过《疯癫与文明》试图告诉我们的是,科学也好,进步也好,图腾也好,宗教也好,原始部落也好,这些其实都意味着人们在不同时期里面认识世界的方式。其实直到今天,世界的很多部分,我们都很难说它纯然是科学构成的,总有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甚至科学其实只能解释人类生活世界中的极少数的问题。在20 世纪初这样一种线性史观传入中国的时候,引发了一场很重要的论战,叫科学论战,就是科学与玄学的论战。这样一种进步史观的底层逻辑,其实和整个达尔文的进化论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福柯其实在这个意义上是要重新来讨论人类历史演进的逻辑,以及人们看待自己的所有过往,究竟有哪些方式。
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不妨换种方式来提问,疯子可怕吗?精神病人可怕吗?我们都会觉得放在今天的生活世界里面,可能不太有人能够想象自己的生活世界里面出现一个疯子,出现一个精神病人。甚至在刑罚体系里面,如果一个人被鉴定为精神病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是一个不完全行为能力人,他的某些行为触犯法律的时候,甚至可以由于这个疾病而被免责,我们认为这是科学的进步。但反过来说,疯子真的有这么可怕吗?或者疯子就应该被消除掉吗?是不是一个没有疯子的社会,没有精神病的社会才是好的?
我想讲一部电影《飞越疯人院》,《飞越疯人院》这个电影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一点,其实它恰恰扣合了《疯癫与文明》这本书的一个主题,疯子不见得有那么可怕,甚至疯子在很多方面具有异于常人的活跃思维,他们可以脑洞大开,他们在某些方面可能是个天才。
换句话说,疯子和天才是一线之间。想想我们从小到大的经历里,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他对某件事情特别偏执,有偏执的热爱,或者有偏执的天赋,他着迷于这个。我们会说这种人他在某个领域特别好,但他是个疯子,或者他不是个正常人,你看他那眼神,看人就不对,他情商非常低,我们经常会用这种方式来评价他。
我告诉大家,这种评价其实是现代的产物,是现代文明的产物。甚至如果以今人的眼光来审视,福柯本人都是个疯子。他觉得现代世界是由权力和知识构造的,某种意义上,这形成了一种新的暴政。在这种暴政下,所有被这套话语和知识所界定为非正常和边缘人的状态,都是受到了各种歧视、异样的眼光和不同的看法。
那福柯怎么办?我们讲过福柯在政治行动上为少数群体发声,而且他参与政治的方式非常激进,写请愿书、做演讲,还做法国监狱囚犯的状况调查等等,不仅如此,福柯自己还是个同性恋。在这个意义上,他为性少数群体发声并不是单纯的去写报纸、写文章、写书、做演讲,他某种意义上自己做了一个沉浸式的体验。
从这个意义上说,福柯都不是一个正常人,他不是一个我们想象中的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文科的学者、大学的教授、法国巴黎高师的高材生。他非常酷,他也是个疯子。再比如马克斯·韦伯,另一个对于现代文明、现代秩序做出过非常重要的开创性研究的思想家、德国人。大家可能并不清楚,韦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人生陷入了精神疾病的困扰,有几年的时间,他由于这个困扰没有办法写作。如果大家去看韦伯的书,你可能会发现,这是一个比福柯还难懂的“天书”,尤其是他写的《经济与社会》,其实你是很难进入韦伯的思维路径的,他的书特别的拗口、晦涩和抽象。但毫无疑问,韦伯是这个时代,甚至说从19 世纪之后,人类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天才和疯子或许只是一线之隔。
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在文艺复兴之前,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是如何认识疯子和疯癫的?其实在文艺复兴之前,理性和疯癫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不只是在学术认知和科学认知上,而是说在现实的社会生活里面,疯子也好,愚人也好,都可以比较轻松、愉快地生活。他们不仅可以自由自在地逛来逛去,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自然本性尽情显露。为什么他们敢于显露自己的自然本性?那就是因为他们即便显露了,周边的人或者整个社会也并没有把他们当作异类来看待。他们没有因此损失自己的尊严和尊重,没有因此被绝对地排斥,也没有因此被歧视。
在文艺复兴之前,整个社会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而在文艺复兴开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其实疯癫是有着非常复杂的意涵的,它在某些时刻,在很多作品里面都成为了主题,这个主题有正反两个意象。反的意象就是慢慢地觉得它是不正常的状态,慢慢觉得这是人类进步应该被排斥掉的状态,这是一种意象。
疯癫还有正的意象,在很多的作品里面出现,表达了一种文艺复兴时期复杂状态的一部分。就是人们觉得疯癫在某种意义上是自由的一种彰显,它是人自由意志的最本质的、最自在的一种伸张,它是一种自我表达,它隐含着一种对自由的向往。当然我们必须说明这个自由跟我们现代政治哲学里面讨论的自由,那种形式意义上的自由,是不一样的。自由的本质含义就是自我意志(will)的充分表达,这个是自由的本来含义。
除此之外,在文艺复兴时期,疯癫还有第二种意涵,这种意涵就是疯癫是一种极致的诱惑。福柯在这本书里面非常敏锐地讲到了欲望和疯癫是一对关系。人们在文艺复兴时期很多时候对疯癫为什么会造成,为什么会产生的解释,来自于人们不断地被各种各样的欲望所诱惑,以至于去追求这种诱惑的时候,表现出了某种疯癫状态。从这个角度来说,《疯癫与文明》恰恰讲了疯癫在文艺复兴时期非常复杂的第二个意涵,就是它是和人们去追求、满足欲望联系在一起而出现的一种结果。
所以它里面引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或者典故,就是半兽人,半人半兽的一个形象。其实半人半兽这个形象就是在讲人没有节制地去追求欲望,是一种兽性的自然呈现,没有伦理底线,没有法律规范,不顾及这些,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人就单纯为了满足欲望而呈现出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文艺复兴时期,疯癫并不是一个绝对被排斥的状态,为什么?因为它很轻浮,或者说福柯用的语言叫很轻巧,它并不深刻,也并不复杂。人们对它的理解就是,它追求自己的欲望,为了充分地表达自我而呈现这种状态。它并不深刻,它也并不带来损害,相反它带来一种轻巧式的快乐和快感。
那除了这两个意涵之外,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面还讲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第三个疯癫的意涵,就是疯癫是人性的一部分,它是人隐匿的动物性的一种呈现。我们有时候会说人是高级动物,高级在哪里?就是他可以节制自己的兽性。其实我们想一想,人类文明中几乎所有的宗教,包括法律都在和什么对抗?都在和人性中恶的部分对抗。告诉你不要贪婪,不要虚荣,不要动不动就攻击他人,能够好好说话就不要动手。
整个人的文明历史就是这样的,不断压抑人的这些本性中被认为恶的部分的历史,但是这些本性中恶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恰恰是兽性或者动物性的一部分,它来自于passion。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慢慢地认识到可能兽性是人性中一种隐匿的存在。并不是说我这个人很合规矩我就没有兽性了,只不过你的兽性被各种东西规训了和压抑住了,而疯癫恰恰是一种隐匿性呈现出来的状态。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才能理解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在讨论文艺复兴前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疯癫的时候,他讲到的在那个时期,文学、哲学、艺术、绘画各种领域里面,疯癫的主题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以一种双重的道德讽喻的状态出现的,也就是说它既在嘲讽这些疯癫者,你们是落后的,你们是压抑不了自己兽性的,你们没有这个文明化的过程。另一方面,在很多作品里面,疯癫的出现其实是在嘲讽那些披着理性外衣的人,大概是在说,你们不过是披了一层理性的外衣,你们只不过是用理性的外衣遮蔽掉你们的兽性而已,在很多场合,你们的兽性可能也会以一种更为隐秘变态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会发现《疯癫与文明》这本书在讨论疯癫的时候,给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历史和逻辑起点,就是它把疯癫作为一种现象来进行观察,而不是作为一个价值上的形容词来进行判定。
疯癫这个问题,在文艺复兴时期是它的高光时刻。福柯在这本书里也讲了,慢慢地到了中世纪的末期,到了文艺复兴结束,一直到启蒙运动开始,疯癫已经有了新的意涵。福柯有那句名言,“疯癫是已经到场的死亡,死亡所揭示的不过是一个面具,要想发现骷髅的笑容,人们只需掀掉某种东西。”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到了后期,福柯敏锐地看到,一个人是疯癫的状态,就意味着他已经死了,因为他人性的部分没有了,而只剩下动物性的部分。所以他说掀掉某些面具,能够看到一个骷髅的存在。我们看到当福柯讲这句话的时候,他在讲这个历史时期的变化的时候,他恰恰是在说疯癫已经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形容词,不再是一个纯粹名词的存在了。
在这一讲里面,我们主要讲了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谈的,在文艺复兴之前,以及文艺复兴时期,人们为什么会纵容疯癫这个问题。我们讲了疯癫所具有的三重复杂的意涵,同时我们也给出了这个意涵后面演进的方向。那么在下一讲中,我们将讨论与疯癫有关的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也是在《疯癫与文明》这本书里面福柯反复提到的,就是究竟如何去处置疯癫?在文艺复兴之后,人们开始把疯癫作为一个形容词之后,人们开始如何去处置疯癫,为什么要对疯癫的人进行放逐呢,以及放逐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们下一讲见。
看到不止我一个人看不懂这本书就放心了
强制进入。可耻!!
疯癫的三种意涵:1.自由2.欲望3.本性(动物性)
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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