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10.第七章 诗与惊奇(5)

【十扇窗】10.第七章 诗与惊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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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这里引用的最后一首诗是罗伯特·弗罗斯特简短而坚韧的《如金之物难存留》,诗中也充满了惊奇。


如金之物难存留


大自然的第一抹新绿是黄金,
也是她最难存留的颜色。
她的初叶如一朵花;

然而只能持续一小时。
随后新叶退化为旧叶。
所以伊甸园陷入悲痛,
黎明衰退为白昼。
如金之物难存留。


——罗伯特·弗罗斯特


弗罗斯特的诗和卡瓦菲斯的诗并无二致。这是一首环形诗,诗的结尾和开头(在本例中是标题)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读者从某地到达另一地后,却发现它已完全改变。就像《伊萨卡》一样,基本的“反陈述”一开始就被设定好,如此清晰而安静,以至于很难让人注意到它是一种“反陈述”:我们接受了诗的标题呈现出的表象价值,没有提出异议。然而,神话中的黄金、装饰中的黄金、宗教和文化意义上的黄金,难道不正是现实中不随时间流逝而褪色并保持明亮的典范吗?这首诗的形式结构同样掩盖了它彻底的分解:四行尾停和直韵的对句,大部分是抑扬格三音步,尽管第一行和最后一行都以扬抑格开头。这是一种井然有序、令人安心且反复出现的音乐形式,是一首让任何孩子都能安然入睡的诗。当然,《乖宝贝,快快睡》(Rock-abye,baby)也是一首真正具有弗罗斯特诗歌气质的摇篮曲,其欢快的结尾是:“宝贝、摇篮,全都会掉落下来。”(Down will come baby,cradle and all.)


《如金之物难存留》具有逻辑三段论式的结构。诗歌的前半部分既有前提和结论,又有数据和证据,可谓确立了诗的真诚。毫无疑问,新叶尚未转绿;苹果树叶子的第一圈螺纹形似绽放的花蕾;但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改变。即使这些开篇的诗句也触发了小小的冲击和震惊,这震惊也是一种认知和领悟:已经存在之物能被我们目睹。接着,弗罗斯特开始秘密地修改契约,或者并非秘密地这样做——“随后新叶退化为旧叶”是一种炫目的毁灭。诗的思考起初被限定在语法完整的诗行中,而随后打破定势的停顿预示着押韵词“悲痛”(grief)即将出现:“退化”如此强烈地被感受到,但对退化和悲痛的评论没有随后出现。与《牡蛎》类似,这首诗中的意合连接充满痛苦。按照通常的逻辑,这句诗是一句毫无意义的陈述,事实上它却包含了只有贫乏才能传达出的巨大丧失感。根据通常的假设和衡量标准,“退化”(subsides)都是一种令人沮丧的趋势,对于正在生长的叶子而言更是如此。但从作为诗人的弗罗斯特的标准而非农民的标准来看,增加就是丧失。


随后的每一个动词都呼应着“退化”向下的方向。伊甸园可能会沉入悲痛,这貌似合理——这个故事毕竟被称为“堕落”,但“黎明衰退为白昼”再次与任何通常的描述背道而驰。头脑清醒的读者并不会将此视为“倒转”,也不会认为它存在逻辑上的错误;但在情感上和心理上,他或她会深深感受到这就是令人悲伤的“倒转”。“开端即丧失”——这种思想如同异常锋利的刀刃,只有在用过之后才能感受到效果。卡明斯的表述很好地概括了其本质:一种精确的创造性运动。这首诗的语法变化既精确又充满歧义。“伊甸园陷入悲痛”——这一句从对叶子的描绘转变成对苦难的描写,这一切都在逻辑结论、阐释和示例中完成。首先,失乐园是这首诗的焦点;其次,失乐园并不比树叶形式的改变更重要。这个姿态在随后一行诗中被重复。这里的音乐性也值得注意:“Eden”(伊甸园)中的长元音“e”在“grief”(悲痛)中复现。而在下一行中,“Eden”中的辅音“d”保持不变,元音“e”发生了变化。长音“e”首先变成了“dawn”和“down”两词中较柔和的、中等长度的元音“a”与“o”,接着又变成了诗中最后一处韵脚,即“day”和“stay”中的长音“a”。


“如金之物难存留”,这一论断以这样的方式被验证:首先是叶子枯萎,颜色转黄,然后是世界的陷落;最后,甚至一天中日光的逐渐增强也被描述为一种失败,所有身披光芒的可能性事物最终都变成了寻常之物。等到标题诗句复现时,诗中所发生的所有丧失早已无法估量。这不仅仅是外部的丧失,还是我们自己最初的光辉和持久的希望被摧毁。我们,而非黄金,才是真正的失去之物。毁灭既美丽又彻底。

弗罗斯特和诗将美留给我们:完全承认真相是第一种美,完全接受丧失也是一种美,它们都为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心灵慰藉。


当诗歌提醒我们有用之物的无用性时,它也提醒我们无用之物的有用性。它提醒我们,存在本身就充分而自足。伟大诗歌的思考和推想超越了理性,因为理性植根于实现目标和它自身的永存,它不能也不会囊括生活或生命的全部。通过一首好诗的眼睛和技艺,我们将看到,世界会从我们希望它做的事情中解放出来。诗的存在既不能确保我们将要抵达的目的地,也不能确保信任和公正,更不能确保这一刻之外的任何一刻。一句老生常谈的话是:唯一可以期望的是,到来的并非你所期望的。如果实用主义的真理消失,我们也将不复存在。诗歌不仅让我们能够忍受生命的短暂无常,也使我们在自我的持续惊奇和不断生成的丰饶中,发现一条从受辱的悲痛通向愉悦的道路。

我开始思考这些问题,并认为诗的超越性知识是一种奇特的人类解放。诗的顿悟将灵魂从有所期望和有目的的追求的牢笼中解脱出来,是一种完全只属于人类的认知能力。我仍然这样认为:如果海豚、乌鸦和大象能创造诗歌,那一定不同于人类的诗歌。但也可能存在“例外状态”——反之亦然,我们被我们所追寻的目标和终极目的牢牢扼住了心灵,这是人类特有的现象,而好的诗歌使我们恢复到一种近乎“动物的快乐”的状态。好的诗歌让我们目睹树叶由金转绿的过程而不感到悲伤,也能让我们在食用牡蛎时既品味到盐的味道,又从中领悟人类的贪婪史。诗歌令人惊奇的无目的的目的,如同荷马时代的希腊,就是为了让我们恢复伊萨卡岛之旅的广阔与生机,即使我们也深知“狗的内心无法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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