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默斯·希尼的《牡蛎》中,你会发现另一种惊奇。这首诗充分体现了对经验和语言的密切关注,这种关注随之会引领作者和读者走向一种复杂的解放。
牡蛎
我们的牡蛎壳在餐盘上噼啪作响。
我的舌头是一个充盈的河口,
我的味蕾挂满星光:
当我品味那咸腥的昴宿星
猎户座把脚浸入水中。
活着,被侵犯,
她们躺在冰床上:
双壳牡蛎:分开的鳞茎
和海洋撩拨的叹息。
千百万个她们被劈裂、剥离和抛撒。
我们曾驱车去往那海滨
穿过花丛与石灰岩,
在那里,我们为友谊干杯,
并留下美好的记忆
在阴凉的草屋和陶盘中。
翻越阿尔卑斯,裹在干草和积雪,
古罗马人将牡蛎南运至罗马:
我眼见潮湿的驮篮里涌出
唇状蕨叶、辛辣盐水的
特权者的贡品
我愤怒,我的信赖无法重新安放在
清澈的阳光之中,像诗歌或自由
从海中倾泻而来。我从容不迫地
吃下这日子。它刺鼻的气味
会激发我全部进入动词,纯粹的动词。
——谢默斯·希尼
在这首诗中,我们与一位摇撼万物的大师站在一起:个人与历史,局部与广阔,进食的生命与感知心灵、思维缜密的生命都在诗中被搅动在一起。选择的智慧也显露无遗——这首诗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自信地排除了无关紧要之物。由此产生的速度甚至在第一行中就清晰可辨:“我们的牡蛎壳在餐盘上噼啪作响。”我们会首先注意到拟声词“噼啪作响”与“餐盘”相对应。这句诗以不那么明显的方式将读者带入了问题的核心:牡蛎已被吞下。牡蛎壳是“我们的”,而且是“空的”。
说明这些细节是为了让某些事物更清晰地显现。对一首诗的理解无须获得意识的批准。我们从线索中推断出谜语的存在,而不仅仅是推断出谜语的答案,这一过程主要发生在意识的表层之下。这本身就让人感到惊奇:在我们知道知识存在之前,知识在哪里?在做什么?诗歌与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梦”分享着相同的修辞策略:压缩、位移、隐喻、双关语和巧妙的措辞,只有心智超凡的读者才能理解它们,才能调动思维去想象和填补那些深远的言外之意。就诗歌而言,它依赖于将这种过剩的知识从一个心灵传递给另一个心灵,因此它无须打破表层意识就能发挥作用。
在第二行中,“牡蛎”变成了隐喻,变成了一种以意想不到的并置和下意识地理解为核心的装置。好的隐喻可以更新、打开和扩展我们的认知。“我的舌头是一个充盈的河口”这一句的惊奇之处在于它将人的身体和水的身体连接了起来,而这两者在大小和概念范畴上都相距甚远;而这句诗的恰切性正是源自被浸泡牡蛎的盐水所淹没的舌头与被海洋填满的河口之间的高度相似性。
读一首诗,既要体味它的特殊之处,又要将它视为一个整体。当读到“我的味蕾挂满星光”这个出人意料的“陈述”时,读者需要立即回头看看前面已读过的诗句。我们将充盈的河口抛入黑暗之中,然后看到星光和盐(一种已经存在于口中的盐水,尽管它的名字直到下一行才会明确)所共享的白色。但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感觉到这首诗在空间的扩展和时间上的急剧扩张,因为诗中的意象从牡蛎壳、餐盘、舌头和味蕾,转向了如行星般辽阔的海洋、大地、天空和神话。我们进而能获得与普通预期完全相反的体验:身体感官和内在心灵已扩展至河口和群星。不仅是舌头,甚至自我的容纳能力也被改变。
第二节用暴力饮食来交换愉悦,这意味着贪婪成倍增长,不可胜数。对于被生吃的牡蛎来说,“活着,被侵犯”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但这种句法不仅支配着牡蛎:它是昴宿星,是猎户座追逐的七姐妹,现在它们像双壳类动物一样躺在冰床上。在一个有生有死的世界里,品味丰裕与承认悲伤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诗节的音乐也发生了变化:长元音“i”让位于一个包含短元音的出其不意的诗行:“千百万个她们被劈裂、剥离和抛撒。”在这里意合(parataxis)是因痛苦而凝缩的言说。这种描述经由声音和意义完成,也预示着后来“愤怒”的降临。
接下来到来的是花丛、石灰岩、友谊、回忆和祝酒——又是接近伊甸园的一天。陶盘完好无损,茅屋未被烧毁。然而,第四节中出现了类似十四行诗式的转折:转折的加入既能加快思考,又能带来需要回答的问题。20世纪70年代,一位北爱尔兰诗人一谈到帝国暴力,就必然会联想到这个民族更晚近的历史。诗人现在在茅屋下迎接凉爽,这与南运的牡蛎紧裹在雪块和干草中的冰凉相呼应。
随之而来的“公开愤怒”的爆发让我们意识到这首诗的辩证。食用牡蛎是人类对生态的掠夺;一地之友谊交流不能抹除另一地之痛苦;如果有昴宿星,就会有追赶它们的猎户座。然而,我们能做的就是赞同这被给予的世界,但也不仅仅是赞同。希尼曾在一封信中谈及这首诗,他用“我们的使命所要求的某种残暴或撕咬”来回应这一天的“刺鼻气味”。诗中最后一个词的承诺既指向了“动词”的动作,也指向了它的非谓语动词形式:诗是一种警示和见证,诗人不能对他所见之事紧闭双目或保持沉默。
我们可以看到,一首好诗对熟悉感和假定的打破并不一定需要依赖于单一而巨大的对立。《牡蛎》的出人意料之处与其说在于一个可提取的观念(尽管这种观念与道德评价同时清晰地存在于这首诗中),不如说在于心灵和思想的多重运动,它一行一行地、敏捷地朝着不可能预测的方向跃进,朝向一个不易被概括的整体跃进。这首诗的不稳定性存在于一种精确而严苛的平衡之中,我们能在社会和个人的失衡之中立刻发现它,而社会与个人的失衡才是根本的、不可解决的,而且似乎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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