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讨论的美国诗歌的最后一个特征是它与公众参与之间令人苦恼的关系。惠特曼直接描写过南北战争、奴隶制、修建桥梁和国家建设;狄金森虽然并不完全沉默,但对这些问题却相当冷静——尽管她极端的死亡意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源于她对战争的认识,而不仅仅源自她最亲近的朋友和家人的离世。六十年来,人们对“介入之诗”的不安大约每十年会出现一次,关于“诗歌是否应该对社会有用或在更大的文化辩论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争论,至少对一些人来说,似乎一直令人不安。
对于美国作家来说,争论的焦点大致如下:那些抵制“参与式诗歌”的人认为,在一个过于实用主义的文化中,我们应该为光荣而无用的艺术保留一个角落,让它免受太过普遍的文化压力的挤压,这种压力要求将实用作为衡量每一个对象的唯一尺度;对另一些人来说,“介入之诗”似乎很糟糕,他们认为这是语言被迫服务于某项事业。
正如叶芝这位曾深深卷入爱尔兰独立斗争的诗人曾经说过的:“我们从与他人的争吵中创造雄辩,而从与自己的争吵中创造诗歌。”另一方面,赞同“参与式诗歌”的人认为,历史对个人生活和个人内心的磨损和侵蚀自诗歌存在以来都是诗歌领域的组成部分,任何能影响人的事物都属于诗歌,并且能与其他一切事物相连——情感与智力,个人与社会,公众与私人,自然世界和人工创造;石头的冰冷和人性的温暖;对暴力不公的认识与对抒情超越的渴望,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所以,当前美国诗歌声音的最后一个例证,我选择了一首超越了争论界限的诗,一首既有政治警示性又完全非教条的诗。作者尤瑟夫·科蒙亚卡曾是越南战争的服役士兵,他以自己的切身经验写下的诗让他在诗歌界崭露头角。这首诗虽与越战经历有关,却比较新颖,它源于作者参观“纪念碑”(The Wall)——越战老兵纪念碑的黑色大理石墙,上面刻着在越战中死去的美国人的名字。
面对它
我黑色的脸庞逐渐模糊,
隐入黑色的大理石。
我说了我不!
他妈的:不许哭。
我是石头。我是血肉。
我模糊的倒影盯着我
像一只猛禽盯着猎物,夜的轮廓
向黎明倾斜。我转向
这边——那块石头放我离开。
我转过去,又一次
被刻进越战老兵纪念碑
靠灯光才能看清。
我依次查看58022个名字,
怀着些许期待,寻找我的名字,
它的字母宛如漂浮的轻烟。
我摸到了安德鲁·约翰逊的名字;
我看到誀雷爆炸的刺眼白光。
名字在女人的衬衫上隐隐发光
但当她走开
名字仍然留在石墙上。
笔画闪光,一只红色的鸟
翅膀切开我的凝视。
天空。一架飞机在天空中。
一个白人老兵的影子漂浮
靠近我,他苍白的眼睛
洞穿我的眼。我是一扇窗。
他将右臂
留在石墙内。在黑色镜面里
一个女人正试图抹去一些名字:
不,她只是在轻抚一个男孩的头发。
——尤瑟夫·科蒙亚卡
这首诗的声音介于个人内心的破裂和公开言说之间。它停在了中间态,真切地尊重未来和非确定性——这并非偶然。就像诗人所经历的纪念碑一样,这首诗不仅承认了自身的不完整性,而且将私人和公众重新编织起来,并进一步打开了丰富而多样的体验。这面纪念碑容纳了比现在更多的名字。就像我们看过的每一首诗一样,无论诗的动词时态是什么,阅读它们就是进入当下时刻的行动并被改变——带着诗人自己的转变意识,石头变为肉体,伤口变为窗户,丧失变为仍可用温柔去触摸的未来和向前迈进,进入一个可想象的别样世界。
科蒙亚卡的诗歌中包含了个体与整体、诗歌内与外的界限、多样性的运动、沉思与隔阂的暂时消解,也提到了美国的种族困境和战争困境。诗将它的主题轻轻放入意象之中,以声音的力量来迎接它们,翻转它们。许多其他的诗歌可能都有助于结束本文的论述——这些诗歌可能同样展示了这里所描绘的混杂品质,但《面对它》对美国所面临的问题进行了复杂、细致、直接的审视,这让我感到我选择它是正确的。
再多的例证也无法展示当代美国诗歌的全貌。有些诗人以高度复杂的巴洛克式语法和句法写作,有些诗人则完全拒绝被读懂。有些诗人将当代的柔韧性融入传统形式,有些诗人写个人自白,有些人用诗体写谴责作品和小说。有些诗人通过声音来言说,从表演性诗歌到嘻哈音乐,再到牛仔音乐,不一而足。有些诗人创作后现代歌剧剧本,也有诗人写作俳句,写中国风格的四行诗,创作格言、蓝调和民谣。有些诗人通过涂抹(erasure)的方式进行创作,将他人作品中的文字涂黑,让诗在光亮中呈现出新的意义。
要谈论美国现代诗歌中的“现代性”,需要另一篇与此文等量的长文来论述和探索。我在这里只想说,这并不是诗歌的原始使命突然消失的问题。当代诗歌保持了艺术与口头记忆的最初联系,始终将艺术的使命与服务于文化和人民的需要联系在一起。当代诗歌保留了传统诗歌的持久优势——生命力、淬炼、变形、见证、协商,以及声音和语言的可记忆性与表达;但它们也发展出了一些新的特征:拉伸、压缩、气雾化、合铸、编结,以及冰与火的质询。可以说,它们拥有了更多的表现方式。它们被遣往形式多样的流放地,突袭了梦幻、散文、纪录片和掷骰子所在的领地,然后以另一种变形的语言被召回。它们从此刻的井里汲取当下之水。在技术领域,现代性伴随工业复制到来。而在艺术中,现代性通过个人独创性和个人声音的反压力特质到来,通过有意的和偶然的混杂融合到来;它如同氧气一样来到我们中间,当语言呼吸时,现代性就能被吸入。
我感到,“美国的”并不一定完全是“现代的”。美国艺术的特征其实就是由移民所创造的文化所体现的特征,美国人精神的流动性和身体的流动性创造了这种文化;当你发现自己远离传统的地形、回答和路径时,你所需要的创造性创造了这种文化。此外,美国诗歌会继续反映美国建国之初所设定的个人主义:对一个人或一小群人创造全新事物的能力充满信心。这是一个在革命和背井离乡中建立起来而非通过延续和继承而建立起来的国家留给我们的遗产。此外,还有话语类型的问题,即某些节奏、句子、短语和某些词语已成了随身携带的种子。最后,移民旅行者对求知和归乡的永恒渴望和追寻,使得美国诗人往往能转向本土和光辉的细节,并从中得到喘息和寄托,就像花岗岩石碑上映现的倒影——一位母亲抚摸男孩的头发。当我们感觉这个世界既隐秘又未知,同时还令人惊奇之时,一种心灵的习惯需要形成——正如需要在心灵、语言和头脑的地图上进行第一次标记一样。旅行者不断寻找着前进的路标,也寻找着短暂的歇脚之处,并在停歇之时回味过去的浩瀚,同时畅想前方未来的广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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