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回 藕官与芳官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58藕官与芳官

一、知识点：

1、藕官：女，小说《红楼梦》中的女性人物。贾家买来的十二个唱戏的优伶之一，小戏子。为人义气，当她的朋友芳官被赵姨娘侮辱时，藕官冒着随时被驱逐的危险和伙伴们一起将身为主子的赵姨娘打了个痛快。戏班解散后，她成了林黛玉的丫环。先后和菂官、蕊官是同性恋人。后来因不肯被干娘转卖（聘嫁）他人而出家为尼，长伴青灯古佛。

2、芳官：清代小说《红楼梦》中的女性人物，贾府买来的戏班成员，原姓花，姑苏人氏，正旦。红楼十二官之一。戏班解散后成了贾宝玉的丫环。芳官的男子气概在“洗头事件”和“蔷薇硝事件”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芳官在群芳夜宴中唱《赏花时》意蕴深厚。抄检大观园时她同其他唱戏女孩子一起被撵走，她跟随水月庵的智通出家去了。

3、歌仔戏：歌仔戏，闽南地区一般称为芗剧，福建省漳州市、厦门市、泉州市地方传统戏剧，是闽南语系的传统地方戏剧之一，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我想这时候我们读到红楼梦里非常感人的一段，就是说宝玉没有觉得藕官的事情有任何的不对，他觉得任何一种爱，即使不被世俗了解，他都有他的尊贵性。只是他要芳官转化给藕官，说你心里怀念别人，你只要烧一炷香就好了，你不用烧纸钱。我们现在很多的祭奠的仪式，太多外在的形式，可是宝玉相信的是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可以简单到就是烧一炷香就可以了，那对方都能够知道你的心意，所以这次红楼梦里非常非常动人的一段。

2、我想她们身份地位很低很低，可她们跟一般的丫头不同，因为学唱戏她必须要有舞台上的身份。我不知道大家了不了解，就不管这个演员今天她的出身多么卑微，可是她一旦上了戏台，或者比如说今天如果去演电影，她可能演一个公主，如果她在舞台上演一个公主，或者演一个娇滴滴的一个小姐，她就要必须培养出她个性里面的一种高贵。

三、全文逐字稿

美的沉思，我是蒋勋，我们谈到红楼梦的第58 回，我跟很多朋友提过红楼梦 58回，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个片段，这一回当中提到了一些我们在之前不太注意到的一些人物，这些人物就是贾府12个买来唱戏的戏班子里的一些女孩子。不知道一般读者还记不记得，就是在小说开始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大事发生，就是贾府长女贾元春，生在元旦的这个女孩贾元春因为嫁到皇宫里，那做了皇帝宠爱的妃子，那后来回家探亲要有落脚的地方，所以整个贾府就盖了一个省亲别墅，也就是后来的大观园。

那这个元春娘娘回来以后，她要吃饭，她要拜拜，她要看戏，所以我们知道皇族的人回家非同小可，那她要拜拜，不能到普通的庙里去拜拜，所以贾府就会有自己私人的家庙，比如说后来妙玉就主持，这个妙玉还买了可能12个小尼姑，12 个小道士，专门为了娘娘，如果要做法事的时候，可以做一些仪式，那同时因为这个妃子贾元春她要看戏，那同样的，我们看到因为身份的尊贵，不可能像我们今天随便在外面看台戏，或者跑到一般的剧院去看戏。

所以贾府就决定由贾蔷这个男孩子到南方去，到姑苏这一带去采买了12 个女孩。这 12 个女孩当然因为家里穷就卖出来学戏。我们知道古代的戏班子里学习的小孩子大概都9岁到11岁左右，家里穷卖到戏班，那戏班其实学习的过程非常的苦，又打又骂的，那要练功的，那这12个女孩子就被组成了一个戏班，然后有老师教他们唱戏，每个人唱不同的角色。

所以我们在红楼梦前面就看到，有时候比如说贾元春这个娘娘看戏，她就特别欣赏12 个女孩里面有一个叫龄官，年龄的龄，龄官，这个女孩子那唱得非常好，这个娘娘还给她一些赏赐，那希望她再唱一些戏，那当时贾蔷就希望她唱游园、惊梦里的一些片段，可是龄官很有个性，就说那不是她的本角戏，就是不是她最擅长的，所以她不肯，她就坚持要唱她自己最熟悉的相约、相骂这一类的戏。

我想这是我们看过不太容易注意到的小小的片段，可是红楼梦的作者已经在透露，唱戏的女孩经过的训练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不一样？我想她们身份地位很低很低，可她们跟一般的丫头不同，因为学唱戏她必须要有舞台上的身份。我不知道大家了不了解，就不管这个演员今天她的出身多么卑微，可是她一旦上了戏台，或者比如说今天如果去演电影，她可能演一个公主，如果她在舞台上演一个公主，或者演一个娇滴滴的一个小姐，她就要必须培养出她个性里面的一种高贵。

可是我常常会问朋友说，我们能不能思考一个电影里的演员或者舞台上的演员，她如果戏演的好极了，我们说啊，这个人真是演的好极了，可是我们能不能想象电影演完了，戏演完了，她怎么回到她的现实生活？好，我的意思说这个人在戏里演一个公主，娇滴滴的，可她下了台可能是一个穷困家庭的一个妇人，她要养孩子。那这个时候她角色怎么转换？所以我觉得红楼梦的作者非常了不起，她在58回开始触碰这个问题。

58 回发生了什么事？就是当时因为皇室里面有一个老太妃过世，那过去因为老太妃过世等于是国丧，所以所有的大臣贵族家里一年当中必须守丧，就不能看戏，不能娱乐。所以贾府也决定说我们养了一个戏班子，12个女孩子。那其实平常我们也不太看戏，那娘娘回来看一看。可是我们平常真的要看戏，我们也可以请别的戏班子来，那养在那边不只是花钱，其实很浪费。那这 12 个女孩子现在年龄也稍微大了一点，可能到十三四岁了，那不如打发她们，看她们要不要回家。结果我们看到58回里把她们这12个女孩招起来的时候，这12个女孩里面有一大半不愿意回家，因为她说我们家里太穷，我们回到家里，父母还是继续把我们卖掉，卖到妓院。卖掉有钱人家里做丫头不见得比在贾府更好，所以很多人就愿意留下来。那留下来不唱戏要干嘛呢？贾府就决定好，就让她们改行去做丫头。

我们就看到58 回开始描写从舞台上下来做丫头的12个女孩子发生的问题。我们谈到了红楼梦第58回，住在梨香院的12个唱戏的女孩子将要被遣散，那有几个回家了？这个贾府对她们很好，因为当时是买来的，有卖身契的，可是遣散的时候也都给她们一些钱，让她们能够回自己的家里去，那其中有一大半的人不愿意回家，因为害怕被家里再次转卖，那命运也许更悲惨。那觉得贾府对佣人很厚道，非常善良，就宁愿留下来改行做丫头。所以我们就看到 58 回里描述贾母留下了文官。

好，我们特别注意唱戏的女孩子当时都有一个艺名，就是戏台上的艺名都是用官这个字，我们前面介绍有一个叫龄官，年龄的龄，龄官，那有一个文官就变成了贾母的丫头，然后唱正旦的就是唱花旦，等于是我们今天讲的女主角这个角色的方官，芬芳的芳官就派给宝玉，在宝玉房里做丫头，小旦有点像西厢记里的红娘，就是演这种俏皮的女孩子。

少女角色的有一个叫蕊官，花蕊的蕊，蕊官就给了宝钗做丫头。有一个唱小生，就在舞台上反串唱男孩子的年轻男主角的一个叫藕官，莲藕的藕就派给了黛玉。还有一个唱大花脸的就有点唱关公或者张飞这一类的，大花脸的叫葵官，这个葵花的葵官就给了史湘云，然后一个小花脸的豆官就给了宝琴，然后一个唱年纪比较大的角色的艾官就给了探春，那尤氏就要了老旦唱老太婆这个角色的茄官，茄子的茄，茄官去了。

好，我想58 回去交代了不同角色的这些舞台上的唱戏的女孩子们，纷纷派到各个院落去做服侍主人的丫头。可是我们看到这里发生了一个问题，因为做丫头有丫头的训练，比如说袭人呐，鸳鸯，她们大概从小要训练怎么给主人倒茶，铺被子，洗衣服，洗澡，所有这种家务事，还有包括刺绣、缝衣服这些事。

我们知道唱戏的女孩训练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她们在梨香院受的训练全部是练功唱戏，所以她们对家务事是不懂的。那派系到各个房里去做丫头以后，她们必须服侍主人，可是她们不会这一套。可是我们就看到贾府很有趣，就觉得她们本来就是学唱戏的，舞台上很漂亮，可是现在下来要做佣人，她们也不会做，所以大家好像大家对她们也很原谅，也不会苛责。所以这些原来住在梨香院里面的这些唱戏的女孩子，忽然就变成自由起来，然后在大观园里到处乱跑，玩来玩去，就出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我们看到作者对这12个女孩子有一种特别的同情，我特别要讲的是说，因为她们在舞台上有一个身份，比如说我们看到 58 回里最重要的一段故事，是关于分配到林黛玉房里的一个唱小生的藕官的故事。莲藕的藕，藕官是唱小生的意思，说她在舞台上是一个女孩子反串男人的角色。所以我们今天也许对反串这两个字不太了解，那比如说梅兰芳，她就是一个男人去反串唱女人的，那藕官刚好相反，是一个女孩子反串唱男人，唱男人是小生，是一个舞台上的帅哥，那跟她演对手戏的这些少女们都是她的爱人。

所以我们就看到58 回里作者写到非常微妙的一种关系，就是她们在下了舞台，她们都是女性，可在舞台上藕观是男性，那另外有一个叫菂官，已经死掉的菂官，她是女性，所以她们彼此在舞台上演的是恋爱的戏。缱绻缠绵。好，这次我们看到 9 岁到 11 岁好几年一直唱这样的戏，结果藕官下了舞台以后，她转不回她女性的角色，她就变成了一个男人，她就爱上了舞台上的菂官。

我们今天当然可以说这是一个同性的恋爱的故事，然后菂官死了，藕官就在大观园当中烧纸钱祭奠菂官，结果被抓到了，被抓到说这还得了，你怎么可以在主人的花园里私自烧纸钱去祭奠你的爱人？刚好被宝玉看到了，贾宝玉看到以后就阻挡了别人惩罚她，然后他也不知道她在祭奠谁，他问藕官说，你到底给谁烧纸钱？这是违反纪律的事，很危险，以后你告诉我，我来帮你烧。可是藕官在哭，她也不敢讲，她也不肯讲。

我想今天如果有一个女性爱上另外一个女孩子，大概也同样不敢讲，那我们看看宝玉这个男孩子对这个事情的态度。那我想我们其实可以从，比如说歌仔戏里面，我相信也有很多女孩子反串唱男性的角色，然后在舞台上演一个帅哥，演得好的不得了，疼爱一个女性疼爱的不得了。

可是我们的矛盾是我们看到她身上性别的某一种暧昧性，就舞台上她是一个男人，可是下了舞台以后，如果她是一个好演员，她如何转换回来她现实例子，原来的这个角色？所以我们看到这个藕官烧纸钱被抓到，到底她在祭奠谁？宝玉不知道，宝玉想也许是因为爸爸妈妈死掉了，她在烧纸钱，可是藕官难以启齿，因为她觉得没有人会了解她的爱，而她的爱是这么私密的，是她爱上了舞台上死掉的一个女孩子。

菂官，那她就说你去问芳官，因为芳官就是派在宝玉房里做丫头的，因为她自己难以启齿，她就说你去问芳官好了，所以宝玉后来回到房里，就问芳官说，藕官到底怎么回事？今天被抓到了，还好我看到我阻拦了，不然她就要被惩罚，因为这是很严重的事情。那芳官就叹了一口气说，唉，她也是胡闹，就她们都是戏班的女孩子，所以芳官就知道说藕官因为在舞台上演戏演久了以后，竟然就变成了一个男性，她回不到她自己原有的女性的性别，所以她就爱上了舞台上的菂官，那菂官死了以后，她每年她就烧纸钱去祭奠这个菂官，情深意重。

好，我们听到宝玉听到以后，这个贾宝玉15岁上下的男孩子就非常被感动，好像他不在意，说他们两个人都是同性，为什么可以在一起？他只跟芳官说，你下次碰到藕官，你跟他讲，因为我想宝玉知道藕官不好意思让外人介入这件事，他就要这个芳官去转化。他说芳官你下次看到藕官，你跟他讲，绝对不可以在花园烧纸钱，因为这个被抓到，如果下次我不在身边，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你跟他讲心里怀念一个人，烧一炷香，对方就会知道。

好。我想这时候我们读到红楼梦里非常感人的一段，就是说宝玉没有觉得藕官的事情有任何的不对，他觉得任何一种爱，即使不被世俗了解，他都有他的尊贵性。只是他要芳官转化给藕官，说你心里怀念别人，你只要烧一炷香就好了，你不用烧纸钱。我们现在很多的祭奠的仪式，太多外在的形式，可是宝玉相信的是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可以简单到就是烧一炷香就可以了，那对方都能够知道你的心意，所以这次红楼梦里非常非常动人的一段。那么也看到红楼梦的作者对人性的一个巨大的这种包容。那58 回里面也描写到这些女孩子像藕官，像芳官，因为原来在舞台上唱戏像芳官，在舞台上是唱最漂亮的小姐的，所以她必须要扮演一个娇滴滴的一个千金小姐。可现在她回到了现实生活，她做了一个丫头，其实她也有她的转换的困难。然后因为这些女孩子都有所谓的干妈，那这个干妈就照顾她们生活的。

可是我们看到红楼梦里的这些干妈其实都非常的吝啬，非常的刻薄，比如说芳官的干妈每个月领了钱要照顾芳官，可是她最后就不太愿意花这个钱，那芳官就说我好久头发都没洗了，我要洗头，那要洗头，要热水，那古代不用洗发巾，是用鸡蛋，是用一些肥皂，这些东西都要花钱，那这个老太婆就很吝啬，就不肯花这个钱，那芳官就闹了，以后这个干妈只好让她洗头，可是她还是不甘心，她就让她自己的女儿说春燕你先去洗，洗完以后再把那个剩的水给芳官洗。

那春燕就不肯，就说妈妈你干嘛这个样子，那你每个月拿她的钱，你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好？那春燕不肯洗，就后来这个干妈就叫另外一个女儿去先洗，结果洗完以后就把剩的水给芳官洗，芳官就生气了，就说你每个月拿我的钱，我每个月的薪水等于都由你管，可是你连洗一个头都不甘心，不肯花钱让我洗头，那么现在花了钱以后，你还是不甘心，就叫你的女儿先洗，然后让剩的水给我洗，芳官就大闹起来了，那闹起来以后我们就看到变成了58回里面非常重大的一些事件。

那其实作者一直在这里在讲这些唱戏的女孩子，从小卖到戏班，她们其实非常的可怜，那没有人好好的疼爱她们，那么也在讲说，因为她在舞台上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所以她心里面有一种傲气，她觉得我不能受别人侮辱跟欺负。这些部分都是红楼梦的作者写的极好极好的部分，因为我们看到唱戏的这些小孩子大概都有两个自己，一个舞台上的自己，一个现实生活里的自己，而两个自己一旦发生矛盾，就会产生了58 回里藕官跟芳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