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有一天希礼生日,
媚兰预备那天晚上替他举行一个意外招待会,【注:Suprise
reception 瞒住本人请客,以使主人骤吃一惊的茶点会。】
事情是谁都知道了,就只瞒住希礼自己一个人。
连卫德和小玻也知道的。不过他们宣誓过严守秘密。
这回的客请得极普遍,凡是亚特兰大的优秀人家没有一个不请到
,也没有一个不答应来的。连戈登将军和他的家属也都答应了
。施谛文副总统那里也有帖子去,回信说他的身体是靠不住的
,若是能来一定来。
那天一个早晨,思嘉同着媚兰、英黛、白蝶姑妈三个人,
在他们那所小房子里奔忙个不歇,指挥那些黑人挂窗帘,
擦银器,擦地板,以及烹调各种的点心。
思嘉从来没有看见媚兰这样兴奋这样快乐过。
「你总知道,亲爱的,希礼一迳都没有做过生日,自从──
自从,你总记得,十二根橡树园那次大野宴以后。
那天不正是林肯先生招募志愿兵的日子吗?近来他的工作很忙
,晚上回家总疲倦得不得了,因而的确忘记今天是他生日了。
等会儿吃过晚饭,他看见什么人都来了,不要大大觉得惊异吗
!」
「不过草地上的那些灯笼怎么办呢?如果预先挂起来,
卫先生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要看见的,」阿基站在旁边问道。
原来大家在那里筹备这个招待会的时候,
阿基一迳都在旁边看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城里人的招待会,
所以这对于他便是一种新鲜的经验。他公然在那里批评,
说那些女人为了要请几个客,何苦忙得像家里失火似的呢?
但是他仍旧一迳跟在她们后边看着,老是舍不得走开。
那天晚上预备要挂的那些五色纸灯笼,
是艾太太跟芬妮特地做了画了送来的,现在藏在地下室里,
阿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玩意儿,所以早在地下室里看个饱了。
「阿呀!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媚兰嚷道。「阿基,
亏得你提起来呢,阿呀,阿呀!这怎么好呢?还要吊绳子,
还要插蜡烛,而且一等客人快到的时候,就都要点起来的。
思嘉,你能不能趁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叫阿宝来一下。」
「卫太太,你是比谁都聪明的,怎么忽然糊涂起来了?」
阿基说。「硬说那个傻黑鬼阿宝,他真弄不来这种小玩意儿呢
!他是马上会把它烧得精光的。那玩意儿多好看,
白烧了不是可惜吗?我来替你们挂罢,
等你跟卫先生吃饭的时候。」
「哦,阿基,你真好极了!」
媚兰把一双孩子气的眼睛朝着他说,
那眼光里兼有感激和依靠的意思「我要没有你,
真不知怎么才好呢!你想可不可以现在就去先把蜡烛插起来,
等会儿点起来比较快些?」
「那也好,」阿基说着,踯躅踯躅的自向地下室里去了。
「这就叫做用将不如澈将,」媚兰等他下去了,
便吃吃的笑着说。「我本来就想叫阿基挂这些灯笼的,
可是你知道他有一种怪脾气。你要叫他做,他偏不肯做。
现在好让他在底下多耽一会儿了,免得他一迳绊着我们。
那些黑人见他都害怕,连事情都做不出来了。」
「媚兰,这种老鬼我就不要他登在家里,」思嘉说。
原来思嘉恨阿基,也跟阿基恨思嘉一样,
两个人见面难得说话的。除非是在媚兰家里,
他一见到思嘉马上就要跑。而且虽在媚兰家里见到她,
他也一迳要拿怀疑和轻侮的眼光看她。「他会把麻烦给你,
你记得我的话罢?」。
「哦,他是一点儿不要紧的,只要你戴他几个高帽子,
并且装得像你非他不可的样子,」媚兰说,「
而且他对希礼跟小玻都很忠心,
所以我有他在家里就觉得放心了。」
「你是说他对你忠心呢,媚兰,」英黛说,
说时她那冰冷的面孔上展出一点稀微的笑容来。「
我相信那老鬼除你之外再不爱第二个女人的,自从他的妻子──
嗯──我想他心里是巴不得有人来侮辱你的,因为这样,
他可有机会把那人杀掉,以显他对你的忠心了。」
「阿呀!你这是什么话,英黛!」媚兰红起脸来说。「
他是把我当獃子的呢。」
「唔,这种老鬼的意见你去管它什么呀?」
思嘉大不耐烦的说。「我现在得走了,我得回去吃中饭,
吃过中饭得到店里去发那几个伙计的工钱,
这才到木场里去发车夫跟艾恕的工钱。」
「哦,你要到木场里去吗?」媚兰问道。「
今天傍晚希礼要到木场里去看艾恕的。
你能不能设法把他留在那里,一直留到五点钟呢?
如果他回来得早,我们做饼之类都没有弄完,事情就要弄穿了
。」
思嘉听见这话暗暗觉得高兴,刚才一肚子气立刻消失了。
「好罢,我会留住他的,」她说。
她说这话时,
英黛拿她那双光秃秃的眼睛锋利的盯了她一眼。怎么,
我每次提到希礼的时候,她总要那么怪里怪气看我的,思嘉想
。
「唔,你最好把他留到五点以后去,」媚兰说。「
到那时候,英黛会拿车来接他的。……思嘉,
你今天晚上要早些来。一分钟都不要耽误。」
思嘉赶车回家的时候,心里很烦闷的想:「嗨,
她叫我一分钟不要耽误吗?唔,
那末她为什么不请我帮她们做招待呢?」
如果是媚兰家里寻常的宴会,那末她请不请思嘉做招待,
思嘉是不会介意的。但是这回是媚兰家里最大一次招待会,
又加是希礼的生日,思嘉就很想站在希礼旁边替他做招待了。
不过他们所以不请她做招待的缘故,她也未尝不明白,
因为瑞德也已老实不客气的对她说了:
「这回他们请的客。
是所有著名的联盟政府派和民主党人都要来的,
怎么会要一个小畜生做招待呢?我看你是有些发痴了。
这回他们所以肯把你也请在内,还是媚兰真心待你好的缘故呢
。」
那天下午,思嘉出门穿的衣服比平时特别讲究。
身上穿的是一件苍绿色丝纳的新褂子,这种丝紬会变颜色,
碰到某种的光,它就变成莲青色了。
头上戴的是一顶淡绿色的新帽子,
旁边围着一圈儿苍绿色的羽毛。
她只恨瑞德不肯让她面前刷披发,
不然她戴起那顶帽子来还要好看得多呢!瑞德竟对她恫吓,
说她如果要刷披发,他就要把她的头一概薙光。
近来瑞德脾气凶得很,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那天下午天气非常好,太阳极大却不热,
一阵温暖的微风吹过桃树街,吹得她帽上的羽毛轻轻跳舞。
同时她的心也在跳舞,
因为她每次要见到希礼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等会儿她发过工钱
,他们也许马上都要走,那末就剩希礼跟她两个人在那里了,
近来这种机会非常之难得。然而媚兰要她留住希礼呢!
这真是好玩极了。
她先到店里,已是满心的快乐,
马上把几个伙计的工钱发了,连那天的生意进出也不问一声,
那天礼拜六,是生意最旺的一天,
因为所有的农民都要到城里来买东西的,
但是她一点儿不问什么。
到木场去的路上,她碰到许多提包党的女眷,
一路上打着招呼,因而耽误了不少时刻。到了木场门口,
她看见艾恕跟那些车夫已经坐在一堆木头上等她了。
「希礼在这里吗?」
「是的,他在办事房里,」艾恕说。「他在那里看账呢。
」
「哦,今天何必忙呢?」然后放低了声音:「
媚兰叫我到这里来留住他,
等她们把晚上的招待会预备好了才让他回去。」
艾恕微笑起来,因为今天晚上的招待会他也要去的。
他生平最爱热闹,听见有什么宴会,就觉得非常高兴,
现在看见思嘉这么的兴致淋漓,以为她也是为此。
思嘉把工资发给他们之后,就突然的撇开他们,
独自向办事房里走去,态度之间分明显出不要他们跟去的样子
。希礼正站在门口,午后的阳光照得他的头发亮晶晶。
他一看见思嘉就展出了一个几近咧嘴的微笑。
「怎么,思嘉,你这个时候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为什么不在我家里帮助媚兰预备晚上的招待会呢?」
「怎么,希礼。」她大失所望的嚷道。「
大家都当你不知道的呢。等会儿的招待会,
你如果并不觉得惊异,媚兰是要失望的。」
「哦,我可以装做不知道的。我会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来
,」希礼说时瞇着眼睛笑。
「到底是那个下作坯告诉你的呀?」
「媚兰请的那些客人差不多人人都告诉我了。
第一个就是戈登将军。他说据他的经验,
女人要给男人举行意外招待会的晚上,
往往就是男人决计要耽在家里擦枪的晚上。
其次是梅老公公给我下警告。
他说有一次梅太太给他举行意外招待会,
谁知最最觉得意外的倒是梅太太自己。
因为老公公那天为了风湿痛,偷偷喝下一瓶白兰地,
竟醉得临时起不了床了。还有末──哦,
凡是接到请帖的谁都告诉过我了。」
「都是些下作坯!」思嘉嚷着,也不由得笑起来。
她看希礼那时的神情,那么笑嘻嘻的,
竟跟从前在十二根橡树园的时候一般了。
近来他是难得有这样的笑容的。又加那时风和日暖,令人舒适
,她看见希礼脸上那么的春风,说话那么的随便,
不由乐得一个心不住砰砰的跳着,跳得几乎有些痛起来。
突然的,她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兴奋得有些气急败坏了。她很想把自己头上的帽子一把摘下来
,将它高高扔在空气里,同时口里高喊着「哈囉!」
但是她转念一想,若使希礼看见她这么发痴,
一定要惊异得不知怎样,于是她不觉大笑起来,
直笑得眼泪都迸出。希礼看见她笑,
还以为是因这招待会的事情揭穿而起的,也不禁仰天大笑起来
。
「进去坐罢,思嘉。我正在看账呢。」
她走进那间小小办事房,里面也给阳光照得雪亮,
便在写字台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希礼跟了她进去,
坐在一张粗桌子的一角上,随随便便荡着他那两条长腿子。
「哦,今天我们不要弄这东西了,希礼!
我简直立不起心绪。我要是戴上了一顶新帽子,
脑壳子里边好像一个数目也容不下的。」
「是啊,尤其是这么美的一顶帽子,
自然一切数目字都要逃走了,」他说。「思嘉,
你是越来越美了呢。」
他从桌子上溜了下来,笑着,拿住了她的双手,
将它们大大的张开,以便把她的衣服看得清楚些。「你真是美
,我不相信你是会老的!」
她经他这一接触,
就彷彿觉得这样的事情本来是她所希望的。
因为她从媚兰家里出来以后,就一迳都希望着能碰一碰他的手
。听一听他的情话了。
但是奇怪得很,他的手的接触并不曾使她感觉多大的兴奋
。从前有一个时候,她只消知道希礼在近边,
就会簌簌发起抖来的。现在,
她却只感觉到一种异样温暖的友情和满足。
他的手并不曾传热给她,只能使她的心感到一种快乐的安静。
这使她觉得莫名其妙,并且有些儿不安。他仍旧是她的希礼,
仍旧是她的达令,而她之爱他,也仍旧比生命还觉宝贵的。
那末为什么──
但是她把这思想排遣开了。现在她能跟他在一起,
他又这么拿住她的手,这么笑嘻嘻,跟她这么的亲密,
那也就已足够了,虽不能使她感觉紧张和热烈,也是无妨的。
当时他的眼睛看进了她的,满脸是笑容,
彷彿他们两人之间就只有快乐,一丝儿没有隔膜了。
「哦,我是老了,衰了。」
「哦,那是当然的!不过思嘉,你即使到了六十岁,
在我看来也还是一样的。
我一迳都记得你在我们最后那次野宴会上的模样儿,
那时你坐在一根橡树底下,有一大群男孩子围着你呢。
连你那时穿的衣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你穿着一件白地绿色碎花的单衫,
颈上披着一条白色空纱的围巾,脚上是一双绿色低跟鞋,
用黑花边镶滚的,头上一顶极大的凉帽,
上边挂着绿色的飘带子。我所以记得这样清楚,
因为我当初在牢狱里觉得无聊的时候,
就要把这些旧时的情景一一温习起来,
彷彿一幅幅的图画在我眼前映过似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中断,脸上那种起劲的神色也消失了。
他轻轻放了她的手,她静静坐在那里等着,等着他的下文。
「自从那一天起,我们两个都已跑过不少的路了,
是不是的,思嘉?我们跑的路途都是我们自己不打算跑的。
所不同的只是你跑得很急很痛快,我跑得很慢很勉强罢了。」
他又重新坐上了那张桌子,对她看着,
一点轻微的笑容重新爬回他脸上来了。
但这笑容跟刚才使她快乐的那种笑容不同。
这种笑容里面含有凄凉之感了。
「是的,你跑得很快,并且把我吊在你车后跑的。思嘉,
我有时要发生一种非非之想,倘使没有你,
我竟不知自己要变成怎么样呢。」
思嘉听到这句话,马上就替他辩护起来,
因为她记起瑞德也曾谈到过这一点,
所以她觉得自己非赶快替他辩护不可。
「可是我对于你并不曾有过一点帮助,希礼。
你倘使没有我,你也还是一样的。你不要灰心,将来有一天,
你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富人,一定能够成为伟大的人物。」
「不,思嘉,我身上是根本没有伟大这东西的种子的。
我想我倘使没有你,早已成了一个无声无臭的人了,
早已要跟那可怜的高嘉菱一般堕落了。」
「哦,希礼,你快不要说这种话。
你为什么说得这么伤心呢?」
「不,我一点都不伤心。我从前是伤心过的。
现在不再伤心了。现在我只是──」
他又中断了,她却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
这是她破题儿第一遭懂得希礼的意思。
因为当她自己的心受了热烈的爱冲击的时候,
他的心思是对于她关着门的。
现在他们之间只存在着一种平静的友好,
所以她能够向他的心思里稍稍走进一段路去,稍稍能够了解他
。她知道他现在的确不再伤心了。当南方刚刚投降以后,
他是伤心过的,当她哀求他到亚特兰大的时候,他也是伤心过的
。现在呢,他不再伤心了,他是听天由命了。
「我不愿意你说这种话,」她愤然的说。「
你简直是跟瑞德一般意见了。他一迳要说这种没兴头的话,
什么『生存竞争』囉,『优胜劣败』囉,
把我讨厌得要尖叫起来。」
希礼微笑了一笑。
「思嘉,你也曾想到过瑞德跟我是根本相似的吗?」
「哦,不!你是非常上等的,非常正经的,他呢──」
她不知怎样说才好,只得不说下去了。
「不过我们实在是相像的。我们是同一种类的人,
同一个型里烧出来的,所以我们的思想也是相同的。
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只是各人拐弯的地方不同罢了。
我们的思想到现在还是一样,只是各人的反应不同罢了。
例如我们都不相信战争,但是我早就去入伍了,
他却直等到快完的时候才去。
我们又都知道这场战争是全盘错误的。
我们又都料定南方会打败。但我情愿去打那必败的仗。他不,
有时我也觉得他是对的,然后末──」
「哦,希礼,你为什么老是要把一个问题两面看的呢?」
她问道,但是她已没有从前那种不耐烦的语气了。「
凡是这种两面看事情的人,是永远不会达到什么地方的呢!」
「这话很对,不过,思嘉,你到底想要达到什么地方呢?
我常常在这里猜想。至于我自己,你总知道,
我是根本不想达到什么地方的。我只要做我自己。」
问她要想达到什么地方吗?这是一个傻问题。
当然她的目标就是金钱和安全囉。可是──可是──
她觉得搅不清楚了。讲到她现在的金钱和安全,
也总算已经如愿以偿的。但是照她现在想起来,
她总觉得还不能十分满足。现在她虽然不必今天担明天的心事
,但也并不觉得怎么的快乐。所以,除了金钱和安全之外,
我如果再能得到你,那才算是达到我所要达到的地方。
她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不胜渴慕似的对他看了看。
但是她不敢将这点隐情说出口来,
诚恐一说出口就要把他们之间现在这种亲切的关系立刻打破,
以致他的心思的门又要对她关闭起来。
「你只要做你自己吗?」她略带一点烦恼地笑起来说。「
我的最大烦恼也就在不能做我自己呀!至于问我要达到那里,
那是,唔,我已经达到那里的了。我要的是富有以及安全以及
──」
「但是,思嘉,你也曾想起过我是不管富有不富有的吗?
」
不,她从来没有想起过世界上有人不要富有的。
「那末你到底要什么呢?」
「现在我不知道了。从前我是知道的,
可是我已经一半忘记了。大体说起来,我要的是清静,
是没有我所不欢喜的人来烦扰我,
以及不受强迫去做我不要做的事情。或者也可以说,
我要旧时代重新回来,然而它是永远不会回来的,
因而关于旧时代的种种记忆,
以及关于那个在我眼前崩溃的世界的记忆,
一迳蟠据在我脑子里了。」
思嘉听了他的话,只是执拗地闷住了嘴。
她并不是不懂得他的意思。他的声音里面带着那种凄凉的调子
,已经使她不胜今昔之感了,因为旧时代的一切,
她也未尝不记得。
但是她自从晕倒在十二根橡树园废基上的那一次起,
就一迳咬牙切齿的对自己说:「我绝不回顾已往。」
因而她对于旧时的一切,无论如何不让自己迷恋的。
「我是比较喜欢现在这种日子的,」她说,
但是她的眼睛并不看在他脸上。「
现在常常会有使人激动的事情,宴会呀,什么呀。
现在什么事情都很有光彩。从前那种日子是很暗淡的。」
但是她暗中却又彷彿在想:「哦,
那种乡下的黄昏却也多么安静啊!多么懒洋洋得有趣啊!
那时的生活多么的温热而舒适,多么不必担心明天的事儿啊!
那末我又怎么能够否定你的意见呢?」因此,
当她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是有些儿发抖的。
他又从桌子上溜了下来,彷彿不信她似的轻轻笑着。
然后他托住她的下巴颏儿,将她的脸仰了起来。
「哦,思嘉,你是多么会说谎啊!不错,
现在凡事都是有光彩的──有某种的光彩的。
但是毛病也就在这里。旧时代的生活没有光彩,
但是它有一种滋味儿,有一种美,有一种迟缓的魔力。」
于是她的心境岔成歧路了,便不觉低下了头。
当时他说话的声音,他的手的接触,
正将她那已经永远关闭的一重门轻轻开出来。在这重门的背后
,呈现着旧时代的美,使她的心膨胀着渴慕。
但是她又知道那种旧时代的美无论怎样可渴慕,
总是停留在旧时代里了。
那末谁是能够挑着一担使人悲痛的记忆向前进的呢?
他的手从她下巴颉儿上落下来,
然后用两只手将她的一只手轻轻捏着。
「你还记得吗──」他说。于是一个警钟在她心里响起来:
「不要回顾!不要回顾!」
但是她当时正被一阵快乐的狂潮所冲击,
马上就听不见那个警钟了。因为她好容易才能了解他,
好容易才得和他的心相会合!无论自己以后要受怎样的苦痛,
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是绝不能让它错过的。
「你还记得吗──」他一经开起这么一个头来,
他的声音当即发生了一种魔力,
使得那间小办事房的四壁倏然消息,
过去那几年的时光倏然倒流,
而她跟希礼又在那春光艷阳的田径上并辔而骑了。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马具琳琅的声音,
彷彿她跟希礼正到汤家去赴宴。时而五弦琴、
月琴之声杂然交作,
正是她在十二根橡树园跟希礼相抱酣舞的时光。
时而谑浪欢笑之声一阵阵送到耳畔,彷彿司徒、伯伦、恺悌、
瑞福那一班无忧无意的年轻朋友犹在目前。
于是她又看见卫约翰那副和蔼慈祥的气度了,
看见自己父亲那张醉醺醺的面孔了,
闻到自己母亲那种使人心醉的香气了。而在这一切之上,
则笼罩着一种安稳舒齐的意识,
以及一种确知明天也会跟今天一般快乐的心情。
于是他的声音停止了,
他们眼睛对眼睛相视了一个长长的顷刻,
彼此都看出了一个已经失去的青春时代来。
「现在,我知道你所以不能快乐的缘故了,」
她黯然的想道。「以前我是不能了解的。
以前我也不能了解我自己所以不快乐的缘故。但是──怎么,
我们的谈话竟像老年人了呢,」她又大吃一惊的想道。「
竟像回顾到五十年前去的老年人了呢!然而我们并没有老啊!
不过世界变得太快就是了。变得好像已经相隔五十年的了,
其实我们并没有老啊!」
但是她将希礼再仔细看了一眼,便见他果然并不年轻了,
果然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他的头低在那里看着她的手,
她看见他那一头本来油光水滴的头发已经变成全灰了,
已跟月光照在一片静水上一般了。
于是她突然觉得四周一切都失去了美,
只剩了一片无限凄凉的景象了。
「我不应该让他惹起我的回顾来的,」她绝望地想道。「
我本来已经决心不回顾的了,这办法本来不错,
这种回顾是要害人的,它要牵牢你的心,
使你除了回顾之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希礼的毛病就在这里。
他是再也不能向前看的了。他既不能看现在,又害怕看将来,
所以只能回顾了。这是我以前从来不能了解的。
因而我始终不能了解希礼。哦,希礼,达令,
你是不应该回顾的,这有什么好处呢?
我也不应该容你引诱我去谈过去的事。你的一切苦痛,
一切悲伤,一切不满,都是因回顾过去的快乐而起的。」
想着,她就站了起来,但是她的手仍旧捏在他手里。
她想自己赶快该走了。她不能再登在这里谈过去的事,
也不能再登在这里看他那张颓唐凄苦的脸儿。
「我们从那时以来,的确跑了不少的路了,希礼,」
她说时觉得喉咙口有点酸梗,只得竭力熬忍住不使颤抖。「
那时我们曾经有过种种美满的想头,是不是?」
然后一口气接下去说:「可是,哦,希礼。
没有一件事情是如我们所期望的呢!」
「这是永远不会的。」他说。「
人生并没有义务要如我们的期望。我们只能够随遇而安,
而且只要能保持现状,不至愈趋愈下,也就应该感谢不尽了。
」
思嘉听到这番话,突然感到了一阵辛酸,
并因回忆这番长杳的路途,而觉得非常疲倦了,剎那之间,
她不觉的眼泪夺眶而出,从面颊上挂下来,
便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似的,对希礼呆呆看着。希礼默默无言,
只将她轻轻搂在怀里,使她的头贴在自己胸口上,
然后低下头去,跟她面对面的熨贴着。她就不觉浑身酥软起来
,也将两条臂膀抱住了他的身体。她觉得他的搂抱非常适意。
眼泪马上就干了。这是一种没有热情也并不紧张的友爱的搂抱
,但是安慰的力量极大。
因为她知道只有希礼一个人是她的知己,
只有希礼一个人跟她有共同的回忆,共同的经历。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但是她置之不理,
还以为是那些赶车的动身回去了。她仍旧搂住希礼,
听着他的心的缓慢的搏动。但是突然的,希礼挣脱了她的臂膀
,并且发出了一声极喊,她抬头来一看,
看见希礼脸上惊惶失色,正从她肩膀上向门口那边看过去。
她也就回过头来,只见英黛站在那里,白着一张脸,
闪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还有阿基也站在那里,
凶狠狠的睁着他的独只眼向他们看着。
而他们后边还有一个艾太太。
到底思嘉怎样跑出那间办事房,她自己再也记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英黛和阿基跟希礼说过几句话。
后来彷彿听见了希礼一声命令,她便急忙的跑出木场来。
那时她又羞又惧,只得赶回自己家里去。
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所有的仆人都到一家人家去送殡去了,
两个孩子都在媚兰后院子里头。哦,媚兰──
她一想起了媚兰,便觉得浑身冰冷起来。
媚兰一定会知道的。刚才英黛说过要去告诉她。当然,
现在英黛拿到把柄了。得意极了,
一定要不显希礼的面子和媚兰的伤心,将这事情到处张扬的。
还有艾太太,也包不住她的口,
虽则她当时站在英黛和阿基背后,并没有看清真正的情形。
总之,等不到吃晚饭的时候,这个消息就要传遍全城了,
连所有的黑人都要知道了。今天晚上的招待会,
那些娘儿们也都要拿这件事做笑柄,说白思嘉今天献丑了,
青天白日跟人通奸了。这种消息的传播,思嘉是无法阻止的,
也是百口莫辩的。于是她只得暗暗叫屈,因为他们这回的搂抱
,实实在在是出于纯洁的友爱,丝毫没有私情在里面的。
可是这种话谁相信呢?她没有一个朋友肯替她帮忙,
没有一张口肯替她分辩,叫她自己独个人如何洗刷得清呢?
这桩事情虽然也妨碍到希礼的面子,
但是别人会原谅希礼而不原谅她,
总说是她自己投到希礼怀里去的。
但是她尤其害怕媚兰,媚兰当然是要知道的,
知道了要怎么样呢?离开希礼吗?自然,
她是非如此不能维持面子的。但是希礼跟我怎么办法呢?想着
,她不觉淌下眼泪来。哦,希礼一定羞得要死了,
一定要怪我害他了。但是突然间,她又受到一种恐惧的袭击,
于是眼泪立刻收住了。还有瑞德呢!瑞德知道了怎么办呢?
也许他不会知道的。有句古话说得好:「妻子为非,
丈夫最后知。」也许没有人肯告诉他的。因为瑞德脾气非常躁
,谁要去跟他讲这样的事情,着实该有一点勇气的呢!
可是她又记起刚才阿基那一副气色来了,那么冷冰冰,
那么凶狠狠。阿基本来是恨她的,何况是这种事情,
他一向就觉得痛心疾首。他是不怕瑞德的,
他又明明说过要去告诉瑞德。他绝不晓得替希礼顾全面子,
希礼也决然没有法子阻止他,那么瑞德终于是要知道的。
她回到自己房中,匆匆脱掉衣服,一倒倒在床上。
她的心像漩涡似的转着。她巴不得立刻将房门锁起来,
躲在房里永远不出去见人。也许瑞德现在还没有晓得。
她可以假装头痛,不能去参加那个招待会。到了明天早上,
她就会想出替自己辩护的理由来了。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无奈何地将头埋在枕头里说,「
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等将来受得了的时候再去想。」
天黑的时候,她听见用人们回家来了。她觉得他们很静,
彷彿有点儿异常。但也作兴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
嬷嬷走到门口来敲了几下,思嘉不让她进去,只说晚饭不吃了
。过了一会儿,她就听见瑞德走上楼梯来。她使起了一股劲儿
,准备跟他见面,但是他走到自己房里去了。
于是她松过一口气来,以为他还没有知道。
但她在心里暗暗祝愿,愿他继续遵守那次的约法,
不踏进她的房门。因为他现在如果进去,
一定要从她面色上看出破绽来的。
她听见他在自己房间里走动了半晌,但是终于没有勇气招呼他
,只会躺在黑暗里簌簌发抖。
及至过了许久,他到她门口来敲门了,
她只竭力装着镇定的声音,回了他一声「进来。」
「你真的请我进你这静室来吗?」他一面推门进去一面问
。房里是黑暗的,她看不出他的脸,
也不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什么来。他已进来把门关上了。
「你预备好上招待会去了吗?」
「不巧得很,我头痛了。」真是奇怪,
她的声音居然很自然!这是该多谢黑暗的!「我看是不能去了
。你自己去罢,瑞德,替我向媚兰道歉一声。」
经过一个长久的停顿,
他才从黑暗里拖长而尖刻地说出话来。
「你这骚货多么没有胆量啊!」
那末他已经知道了!她躺在那里发抖,一句话说不出来。
只听见他在黑暗里扪索了一会,然后嗤的划了根火柴,
房间里亮起来了。他走到床边,低头将她看了看。
她看见他身上穿着夜礼服。
「起来,」他的声音里并无表情。「我们要上招待会去了
。得要赶快了。」
「哦,瑞德,我不能。你看──」
「我看见的。起来。」
「瑞德,阿基他竟敢──」
「是的,他敢。阿基是个很勇敢的人。」
「他说谎的,你应该杀了他呀。」
「我有一种怪脾气,不杀说实话的人,
现在没有工夫辩论了。快起来。」
她坐了起来,把身上的睡衣卷得紧紧。
她拿眼睛搜索他的脸。脸是黑的,没有表情的。
「我不去,瑞德。我是不能去的,除非把这──
这误会弄明白。」
「今天晚上你要不出面,你就这一辈子都再不能出面了。
我可以容忍自己因你受羞辱,却不能容忍一个懦怯鬼。
今天晚上你非去不可,那怕那边人人都不理睬你,
那怕媚兰对我们下逐客令,也是非去不可的。」
「瑞德,你让我解释。」
「我不要听。现在没有工夫了。穿起衣服来罢。」
「他们误会的──英黛跟艾太太跟阿基。他们本来就恨我。
英黛恨得更厉害,她造谣言诬害我,连自己的哥哥也会不顾的
。哦,你怎么不容我解释──」
可是我的老天爷!她忽然想起道。倘如他说,「好,
你解释罢!」那叫我说什么呢?叫我怎样解释呢?
「他们总已把这谣言到处传播了。我今天不能去。」
「你得去,」他说。「
那怕要我拖着你的脖子一路踢到那里去,我也会干的。」
说着他眼睛里冒着寒光,将她一把拖下床。
然后拾起了她的胸托子,一扔扔在她面前。
「扎上罢。我来替你束腰。我不要嬷嬷上来帮助你,
也不要你躲在房间里做这样的懦怯鬼。」
「我并不是懦怯鬼,」她生起气来喊着,
倒把刚才的恐惧也赶跑了。「我──」
「哦,你那套对付北佬的英雄故事替我省省罢,
别的事情你都仍旧是个懦怯鬼。今天的事你即使不为你自己,
也得顾顾美蓝的。你叫她日后怎么做人呢?
赶快扎起胸托子来罢,赶快。」
她急忙脱去寝衣,只剩一件胸褡子。
她知道自己光穿一件胸褡子,一定是很富诱惑力的。
她想瑞德只要肯瞧她一眼,脸上就不会那么吃人似的了。
因为他至今没有见她脱得这么赤裸裸过呢。谁知他并不看她,
却跑到壁橱里去替她找衣服去了。他在那里扪索了一回,
就取出了一件新制的碧玉色水紬的衫子。
这衫子的领口开得很低,衣裾分披到背后,
团成一个庞大的皱褶,皱褶上面饰着一大纠纷红的绒花。
「穿这一件罢,」他说着,将那衫子往床上一撂,
随即走到她身边。「今天晚上不要那种鸽子灰,也不要莲青色
,那太老实了。你的旗子必须牢牢钉在桅杆上,
不钉你是要把它收下来的。还要多搽些胭脂。
卫门拿到的通奸犯绝没有面孔白寥寥的。旋转身子去罢。」
他将束腰的绳子拿在手里,使起劲来将她狠命的一抽,
抽得她鸡猫子喊叫起来,但觉痛楚与羞愤一时交集。
「你觉得疼吗?」他吃吃的笑起来,
思嘉吓得不敢转身也不敢开口。「可惜不在你颈梗上抽呢。」
媚兰家里的每个窗口都灯烛辉煌,老远就听得到音乐了。
将近门口,便又听出里面沸腾着欢笑。客人已经都到了。
连走廊上及草地的长条凳上都塞满了人了。
我是不能进去的,决然不能进去的!
思嘉坐在马车里不住想道。我要逃走了,我要逃回陶乐去了。
瑞德为什么要逼着我来呢?大家要怎样对付我呢?
媚兰要怎样对付我呢?她要怎样一副神气呢,哦,
我是见不得她的面的!我要逃走了!我要逃走了!
瑞德彷彿已经看出了她的心事,便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像一柄铁钳子钳住似的,一定那块肉都变乌青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爱尔兰人像你这样懦怯的。
你向来自己夸口的那些胆量到那里去了?」
「瑞德,哦,请你,让我回家里去解释罢。」
「你解释的时间永远无穷,至于登台演这殉难的一角,
却只有今天一晚。下车来罢,达令,
我倒要看看那些狮子怎样来吃你。下来罢。」
她慢慢走上院子里的那条石径,
觉得自己手里抓住的那条臂膀硬得跟青石似的。
突然传过一点勇气来。于是她就不觉得害怕了,
倒是愿意去跟大家见一见面了。
因为她们也不过是些乱叫乱抓的野猫儿,不过是在妒忌我,
我为什么要怕得这个样儿呢?
我倒要去看看她们究竟怎样对付我。至于她们心里的意见,
那是我不去管它的。只有媚兰──哦,只有媚兰。
他们踏上了走廊,
瑞德就把帽子拿在手里左呀右的一路鞠着躬,跟大家打着招呼
。他的声音是冷淡的、柔软的。大家一经看见了思嘉,
突然都肃静下去,只有无数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连音乐也停止了。大家预备来吃我了吗?见你妈的鬼!
你们来就来好了!于是她将头一翘,微笑起来,
瞇起了两个眼角。
然后,只见人堆里让出了一条衖儿,
媚兰急急忙忙赶来迎接她来了。她挺着两个窄窄的肩膀,
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旁若无人的奔上前来,将思嘉一把搂住
。
「你这件衣服多么可爱啊,达令!」
她的声音虽小却非常清晰。「你要做天使了吗?
英黛今晚不能来。你帮我做招待好吗?」
听到好几次“鸡猫子喊叫起来”了,译得很传神。
希里太过分了,明知道妻子在家为他准备生日宴会的惊喜,还在这撩拨思嘉,这是夫妻分床睡的原因之一吗?
听到这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个男的有点啥啊?要能力没能力,要志气没志气,现在居然还会聊拨女人了,简直恶心,也绝对配不上媚兰的高尚和深情
思嘉终于慢慢开始真正了解希礼了
媚兰对于这桩绯闻的处理真的堪称完美。人真的生而不同呀。火爆脾气没有内涵的非弄的鸡飞蛋打
你错了,斯嘉丽,梅兰尼,瑞德才是你的知己啊
斯嘉的少女梦即将结束,但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尤其是对于瑞德的不珍惜甚至伤害,使她没有能力把握身边唾手可得的幸福
非常喜欢棒棒哒哒哒
至今没看过她这么赤裸裸过?那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希里太过分了,这本书里我觉得希里这个人最差,早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