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美蓝出周后不多几时,有一天下午天下雨,
卫德在坐起间里东溜溜,西溜溜,觉得无聊得很,
有时走到窗口边,将鼻子堵在玻璃片上,
呆呆对着窗外的雨点看一会儿。今年他八岁了。个儿很小,
身子苗条而细弱,很静,很怕羞,别人不跟他说话,
他是永远不肯开口的。当时他觉得无聊,
因为各人都有事儿在那里,就只他一个人无事可做。
爱啦是在一只角里玩她的洋娃娃,思嘉坐在账桌上,
嘴里嘟哝着,算着一大篇的账,瑞德躺在地板上,
手里拿着表鍊条,将他的表荡呀荡的,逗着美蓝伸手来抓。
卫德翻出了几本书,都砰的砰的让它落在地板上,
然后深深的叹起气来。思嘉恼了,旋转身子来对他说道:
「天!卫德,到外边去玩儿去呀。」
「我不能去。天下雨哪。」
「下雨吗?我还不知道呢。那末,找点事儿做做罢。
你把我闹昏了,尽管在这里打转儿!去叫阿宝给你套车,
送你去跟小玻玩儿罢。」
「他不在家,」卫德叹气道。「皮鲁儿生日,
他去吃喜酒去了。」
鲁儿是皮瑞纳的儿子,思嘉顶不喜欢他,
说他像猴儿不像人的。
「那末不管你去找谁都可以。快去跟阿宝说罢。」
「谁都不在家,」卫德答道。「谁都吃喜酒去了。」
他这话语气之间分明含着「除我之外谁都……」的意思,
但是思嘉一心都在她的账簿上,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瑞德从地板上坐了起来,说道:「
那末你为什么不也去吃喜酒呢?」
卫德走近了一步,在地板上擦着一只脚,
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们没有请我么。」
瑞德将表让美蓝的小手抓着,轻轻的站了起来。
「你算他妈的账呢,思嘉!他家做生日为什么不请卫德的
?」
「哦,天,瑞德!你不要打麻烦了。
希礼把这篇账统统弄得一场糊涂了──哦,他家的生日吗?
我想人家不请卫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就是请他我也不让他去。
你不要忘记那个皮鲁儿就是梅太太的外孙,
梅太太那个神圣的客厅是宁请黑人进去也不请我们进去的。」
瑞德将卫德的脸仔细看了看,看见那孩子有些畏缩。
「这儿来,儿子,」他说着将卫德拖到身边,「
你想到那里去吃喜酒吗?」
「不,」卫德很勇敢的说,可是他的眼皮子垂下去了。
「嗨。告诉我,卫德,要是惠约瑟的生日,
或是彭扶澜的生日,或是你那些小伴儿里面不论谁请客,
你去吗?」
「不。我是没有几家人家请我的。」
「卫德。你说谎!」思嘉旋转头来嚷道。「
刚刚上个礼拜你还去过三个地方呢──巴家孩子请的客,
还有席家的,还有洪家的。」
「好罢,思嘉,
你把这许多配着马鞍的骡子都说做一堆儿了,」
瑞德说时把声音拖长起来。「你在这些人家觉得高兴吗?你说
。」
「不。」
「为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嬷嬷──嬷嬷说他们都是下流坯子。」
「我马上来剥你的皮,卫德!」思嘉一唬跳起来嚷道。「
他们是你母亲的朋友,你敢说这种话吗?」
「孩子说的是真话,嬷嬷说的也是真话。」瑞德说。「
可是,当然,你如果在路上碰到真理,你是绝不会认识它的?
……你不要担心,儿子。人家请你你要是不愿意去,
你是用不着去的。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来。「
去叫阿宝套车,送你上街去。你去买糖吃,买得多多的,
可以吃到你肚子疼那么多。」
卫德现出笑容来,将钞票塞进袋里,朝母亲瞧了一眼,
意思是要母亲也答应他一声。但是她正耸起了眉毛,
把眼睛盯住瑞德。瑞德已将美蓝从地板上抱起来,
将她的小脸儿贴着自己的面颊。在那里疼着。
她看不出他面上的表情,
可是看出他眼睛里含着一种似乎恐惧模样的东西──
恐惧而兼自责。
卫德见他的继父这么慷慨,胆子壮起来,
羞答答的走近他身边。
「瑞德伯伯,我可以问您一句话吗?」
「自然可以的,」瑞德说时,神气像有些焦急,
又象是心不在焉,把美蓝的头贴得更紧,「你问什么话,卫德
?」
「瑞德伯伯,您是不是──您从前打过仗吗?」
瑞德很机警的把眼睛移转来注视着他,
但是说话仍旧随随便便的。
「你为什么要问呢,儿子?」
「唔,惠约瑟说您没有打过仗,彭扶澜也说的。」
「哦,」瑞德说。「你对他们怎么说呢?」
卫德现出很不快乐的样子。
「我──我说──我告诉他们,说我不知道。」
然后急忙接着道:「可是我不管,我打他们。
您到底有没有打过仗呢,瑞德伯伯?」
「打过的,」瑞德突然提高声音说。「
我在军队里耽过八个月。我从洛夫乔伊一直打到田纳西呢。
锺将军投降的时候,我还在他的部下。」
卫德骄傲得扭起屁股来,思嘉却在旁大笑。
「我还以为你这段战争的历史是不好意思对人说的呢,」
她说。「你不是叫我不要告诉人吗?」
「嘘,」他喝禁她说。「你觉得满意了吗,卫德?」
「哦,是的,我知道您是打过仗的。我知道您是不害怕的
,不像他们说的。可是──
可是您为什么不跟那些孩子的父亲在一起呢?」
「因为那些孩子的父亲都是傻子,
只好把他们放在步兵队里。我是西点学校出来的,
所以在砲兵队里。是正式的砲兵队,卫德,并不是自卫队。
在砲兵队里不容易的哪,卫德,要脑子清楚才行。」
「哦,我知道,」衔德高兴起来说。「您受过伤吗,
瑞德伯伯?」
瑞德迟疑了一下。
「你把你的痢疾讲给他听听罢,」思嘉挖苦道。
瑞德小心翼翼的将美蓝放在地板上,
然后从裤带子里拉出他的衬衫和汗衫。
「这儿来,卫德,我让你看我伤在什么地方。」
卫德很兴奋的走上前,向瑞德手指着的地方看去。
他的褐色胸口上有一条很长的瘢,
一直拖到他那肌肉很发达的肚皮上,
这是他在旧金山开金矿时跟人打架所受的刀伤,
但是卫德不知道,只沉重而快乐地呼吸着。
「我看您跟我的父亲是差不多一样勇敢的,瑞德伯伯。」
「差是差不多,可不能完全一样,」瑞德一面说,
一面把他的衬衫塞回裤带里去。「现在你去把这块钱花掉罢,
以后要有那个孩子说我没有打过仗,你就揍他。」
卫德高兴得一跳一跳的走了,口里大喊着阿宝。
这里瑞德就把娃子重新抱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骗他?」思嘉问道。
「一个孩子总要拿他的父亲──或是继父──自傲的。
我不能让他在别的小鬼面前丢脸。那些孩子残酷得很呢。」
「哦,胡说八道!」
「我从来不曾注意卫德对于这事的感想,」瑞德慢慢的说
。「我从来不曾想到他心里是难受的。
将来美蓝不能让她这样了。」
「不能让她怎么样?」
「你想我会让美蓝觉得自己的父亲可耻吗?
等她到了八九岁的时候,我肯让她孤零零的没有人理吗?
现在卫德在这里受罪,完全是你我的不好,
他自己一点没有过失的,
你想我肯让美蓝将来也像他这样受人羞辱吗?」
「哦,小孩子家请客的事情你也看得这么重!」
「有了小孩子家的请客,才有青年女子的社交。
要是将来亚特兰大的体面人家都把美蓝摒之于门外,
你想我是肯答应的吗?我怕我们南边上等人家将来不肯接待她
,所以不敢送她到北方去读书或游历。
我怕的是南边所有上等人家因她母亲是个傻子,父亲是个流氓
,都不肯要她做媳妇,以致她不得不跟北佬或外国人结婚呢。
」
这时卫德已从半路折回来,躲在门后偷听他们说话。
听到这里,他便熬不住钻出头来插嘴了。
「美蓝可以跟小玻结婚的,瑞德伯伯。」
瑞德朝他看了看,一脸的怒气全然消失,
分明把卫德的话看得很重。
「你这话很对,卫德。美蓝可以跟卫小玻结婚,
可是你想跟谁结婚呢?」
「哦,我跟谁都不结婚,」卫德很自信的说,
因为除了媚兰姑姑之外,从来不曾有人像这样的鼓励他,
所以他把老实话说出来了。「我要去进哈佛大学,将来做律师
,跟父亲一样,同时也要跟父亲一样,做一个勇敢的兵士。」
「我看媚兰对小孩子真太多话呢,」思嘉嚷道。「卫德,
你不要去进哈佛,这是北佬的学校,我不要你进北佬的学校。
你去进肇嘉大学罢,等你毕业以后,你替我管那爿店。
讲到你父亲是个勇敢兵士的话──」
「嘘,」瑞德看见卫德说起他那从未见面的父亲,
脸上立刻露出那么得意的神色,生怕思嘉要扫他的兴,
急忙把她的话截断了。「好罢,卫德,
你大起来一定要学你父亲,做一个勇敢的兵士。
你要学他学得像,因为你父亲是个英雄,
你绝不能让别人说你不是英雄,他是跟你母亲结婚的,是不是
,唔,这就是足以证明他是一个英雄了。你要进哈佛,
要做律师,我也赞成的。现在赶快去叫阿宝送你上街罢。」
「我谢谢你,你让我来管教孩子罢,」
思嘉等卫德一出房门,便嚷起来道。
「你管教得一场糊涂呢。
爱啦跟卫德的一切机会都被你糟塌完了,
现在美蓝可不能再让你这个样儿了。
我要美蓝将来做一个小公主,全世界上人人都要她。
我要她没有一个地方不能去。嗨,天晓得,
你以为她将来长大之后,
我肯容她跟这里常常来的那些下流坯子的儿女来往吗?」
「这些人也都很好呀。」
「在你看起来固然很好,在美蓝是不好的。
你现在天天来往的这班人,没有一个不是流氓出身,
我肯让美蓝跟这种人家做亲吗?」
「哦,瑞德,你把这件事看得这么认真,简直有些好笑了
。我们有了这么许多钱──」
「他妈的钱!我替美蓝要求的东西是什么钱都买不到的。
我宁可皮家、艾家那种穷苦人家请她去吃干面包,
不情愿她到共和党人的跳舞会上去做红角色。思嘉,
你简直是个傻子。
你在几年以前就该替自己的儿女在社会上留个地位了。
你却连你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不顾。至于现在再想你改变,
那是当然没有希望的。你就一味的想发财,一味的爱骂人,
简直一点没有办法了。」
「你是在这里小题大作呢,」思嘉一面冷冷的说道,
一面把她账簿翻得呼呼响,表示在她那方面已宣告辩论终结。
「我们就只卫太太一个人是帮我们的,你却偏要跟她疏远
,偏要拼命侮辱她。哦,谢谢你,以后请你再不要批评她的穷
,再不要嫌她身上穿得破烂了。你要知道,
这里亚特兰大地方凡是真有价值的东西,大家都把媚兰当做魂灵
,当做中心的。有她在这里,实在是我的运气。
我要进行的这桩事情,她一定可以帮忙的。」
「你要进行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吗?我从此要着手挽回人心了,
我要设法获得这些上等人家的好感,特别是梅太太、艾太太、
惠太太、米太太她们。那怕要我伏在那些老猫儿面前,
我也甘心情愿的。以后她们如果冷淡我,
我情愿捏着鼻子忍受着。我要痛悔已往的行为。
我要捐钱给她们去做慈善事业。我要参加她们的礼拜堂。
我要向人宣传自己从前对于联盟政府的种种努力。
而且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连三K党也会参加的。不过,
我的太太,我向前面去填基,请你千万不要跟在后面拆墙脚。
倘如你仍旧要向人家去盘剥重利,或是做不规矩的买卖,
或是凭你有几个臭钱,常常骄傲人家,侮辱人家,
那我就怎样也不会见功了。至于那个蒲州长,
从此休想再踏进我的大门。你听见吗?还有你的那班狗朋友,
也不许你再跟他们来往。你若是冒着我的名,
再把他们请到家里来,那你不要怕坍台,
他们是要见不到男主人的。他们那一天进来,
我那一天住到华贝儿家里去。人家问我为什么,
我就老实不客气的对他们说:家里来了那班狗男女,
我不愿招待他们。」
思嘉觉得这番话刺心得很,但是她只冷笑了一声。
「好罢,好罢,一个赌棍跟投机家打算改邪归正了!可是
,瑞德,你如果真的要改邪归正,
我劝你不如把华贝儿的那所房子先卖掉。」
这一支箭是她姑且瞎放一下的。
究竟华贝儿那所房子是否是瑞德所有,她实在不能绝对的确定
。但是瑞德突然大笑起来道:
「多谢你的忠告。」
瑞德这种挽回人心的运动推行得非常之慢,
因而并不曾引起人家的疑心。逐渐逐渐地,他跟那些北佬军官
、小畜生们、共和党人疏远起来了。民主党人有什么运动,
他逐渐地加入效劳,投票则公然投民主党方面。
从前那种千金一掷的豪赌,他也戒绝了。酒也难得喝醉了。
华贝儿那里虽没有绝足不去,
却不像从前那么彰明昭著的进出了。
有一次,本地的阵亡将士公墓装饰协会进行募捐,
他捐助了一个很大的数目,
他把他的捐款送到艾太太家里去托她转交,又托她严守秘密,
万不要张扬出去。艾太太嫌他的钱不干净,本主张不要他的,
但是协会里需款甚急,竟把它收下去了。
「我倒有些不懂,为什么你也要来捐钱呢?」
艾太太这话间得太唐突,但是瑞德仍旧平心静气的,
说公墓里的这些英雄,当初都跟他同过行伍,
所以他要拿出几个钱来纪念他们。
艾太太从前也听见梅太太说过瑞德曾经去入伍的话,
但是始终不相信,便瘪起嘴来问他说:
「你入过伍吗?在那一军,那一营?」
瑞德一一报明了。
「哦,那是砲兵队呢?
我所认识的人都是在骑兵队或是步兵队里的,
那末你为什么要加入砲兵队呢?你倒说说你的理由看。」
艾太太以为这一问,一定要激得瑞德光起火来的,
谁知瑞德仍旧低着头,摸着他的表鍊。
「我本来要进步兵的,」他说,「
但是他们听说我进过西点──可是我并没有毕过业,
因为我年轻时候荒唐的缘故,艾太太,──
他们就把我编进砲兵队里了,而且是正式的砲兵队,
并不是警备队。他们的最后一仗,很需要专门技术的人材。
因为他们的损失太大了,原有的砲兵差不多都死光了,
你总知道的。我在砲兵队里很寂寞,一个熟人也没有见过。
没有一个亚特兰大人在里边。」
「唔,」艾太太被他一番话说得不知怎样才好了。
因为他果真进过军队,那末她岂不是冤枉他了吗?
从前她曾骂过他懦怯,现在回想起来颇觉不好意思了。「唔!
那末你为什么不早对人家说的呢?
你好象是以进军队为可耻似的。」
瑞德瞪着眼睛朝她看,脸上一点儿没有表情。
「艾太太,」他很恳切的说,「请你相信我,
我能给联盟政府服务,是我这生这世最得意的一桩事。我觉得
──我觉得──」
「唔,那末你为什么要瞒住人呢?」
「我因为自己以前的种种行为,所以觉得不好意思说。」
后来艾太太将这番谈话详详细细的告诉给梅太太听。
「朵丽,
我真的看见他说到不好意思对人开口那句话的时候,
他眼睛里是啣着眼泪的呢!连我自己也快要哭出来了!」
「瞎说八道,」梅太太还是不信。「
他的眼泪就可以相信的吗?不过这件事情是很容易证明真假的
。他如果真在那个砲兵营,我就有地方可以查问,
因为当时指挥那一营的贾上校,就是我的姑婆的女婿,
我可以写信问他的。」
梅太太果然写信去问贾上校,
贾上校的回信把瑞德在军队里的功绩讲得天花乱坠,
说他是个天生的砲兵人材,并且非常勇敢。
这就把梅太太吓呆了。
于是梅太太将这回信拿给艾太太看。说道:「唔,
那末我们以前真是冤枉了他了。不过他到底是一个流氓,
我是不喜欢他的。」
「可是不知什么道理,我──」艾太太迟疑着说,「
我现在觉得他并不那么坏了。
一个男人要是曾给联盟政府打过仗,他是绝不会坏到那里去的
。倒是思嘉真不是东西,你知道吗,朵丽,
他现在是的确懊悔跟她结婚了,只是不好意思对人说出口来罢
。」
「懊悔?呸!他们两个是同一疋布裁出来的料子呢,
你是那里来的这种傻想的?」
「并不是傻想,」艾太太愤然的说。「
昨天下着那么大的雨,他带着他的三个孩子,
连那顶小的一个也在里边,坐着一部马车,
在桃树街上一程来一程往的跑着。他看见我打那里走过,
让我搭了他的车回家。我在车上问他说:『怎么,白船长,
你发痴了?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带了三个孩子在这里濯雨呢
?为什么不把他们赶快送回家去呢?』他自己一句话不说,
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可是坐在旁边的嬷嬷说了:『
咱们家里来了满屋子下流坯子,孩子在家里不卫生,
倒不如出来濯雨的好!』」
「他怎样说呢?」
「他怎么说?他不过骂了嬷嬷一声,就把车子赶过去了。
你知道,昨天下午思嘉在家里邀了好几个牌局,
那班下流坯子都到了。
我想他是不要那些肮脏嘴儿跟他孩子嘴亲呢。」
「唔,」梅太太的成见已经有些儿动摇,
可是还不敢十分相信,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
她就被瑞德完全收服。
原来近来这几天,瑞德在银行里设起一张办公桌来了。
到底有什么公可办呢?银行里的那班职员谁都不知道。
不过他是银行里的大股东,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抗议。
过了一些时,大家就不再说话,因为他在银行里态度极好,
而且他也确实懂得投资营业的方法,
对行里的业务也未尝没有帮助。至少,
他总一天到晚坐在办公桌上,彷彿认认真真在那里办公,
因为他的本意,不过是要别人知道他也有工作,
并不是坐在家里享福的。
那时梅太太因要扩充她的面包店,曾想拿她的店铺作抵押
,向银行借两千块钱。但是银行拒绝她,
因为她那店铺已经做了两处押款了。于是梅太太大生其气,
一路嘟哝着走出银行,门口碰见瑞德,瑞德向她问明了情由,
便现出很抱歉的样子,对她说:「你请等一等,梅太太。
这件事情一定有误会。像你这样的太太,怎么还谈得到抵押呢
?只要一句话就行了,你店里的营业做得那么发达,
银行是要当做好户头的呢。你请在我位置上坐一坐。
我替你进去办去。」
过了一会儿,他就从里面出来,脸上笑嘻嘻的说道:「
是不是,我说是误会哩。现在已经说妥了。
行里替你预备两千块钱在这里,你要用随时可取。
至于你那房子──好罢,请你在这里签一个字好吗?」
梅太太虽然借到钱,心里却怒不可遏,
因为瑞德这人是她向来讨厌的,这笔借款偏要由他来说成,
难道要她对他感激吗?这么一想,
她就连谢他时的态度都很勉强了。
但是瑞德并没有注意。及至送她到了门口,他又对她说道
:「梅太太,我是向来佩服你知识丰富的,
现在有一件事要请教你,可以吗?」
她轻轻点了一点头,轻得连帽上插的鹅毛也不曾动。
「你家美白小的时候。要是啜起大拇指头来,
你是怎样办的?」
「什么?」
「美蓝一迳要啜手指头。我没有法子制止她。」
「这是你得制止的,」梅太太很用劲的说,「
这要弄坏她的嘴样儿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她的嘴是很美丽的。
可是我一点儿没有办法。」
「唔,那末思嘉应该知道呀。她是已经有过两个孩子的。
」
瑞德看看自己的鞋子,叹了一声气。
「我曾尝试把肥皂放在她的指甲里边,」瑞德撇开思嘉说
。
「肥皂吗?唉!肥皂不好的。美白小的时候,
我拿金鸡纳霜放在她手指头上的,我告诉你罢。白船长,
她马上就不再啜了。」
「金鸡纳霜,我是再也不会想到这上头去的!
我真是谢你不尽,梅太太!我为着这桩事情一迳担心呢。」
说着,他朝梅太太笑了一笑,笑得很高兴,
分明是十分感激她的意思,以致梅太太呆呆的站在那里,
不知怎样才好了。但当她告别的时候,也不由得对他笑了一笑
。以后她在艾太太面前,并不曾承认自己从前实在冤枉白瑞德
,就只说一个男人如果能爱自己的孩子,那总一定有几分好处
。又说思嘉对于这么美丽的一个孩子竟没有多大兴趣,
真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至于一个男人要把一个小女孩子由他独个人养大,
那种情景是很悲惨的,瑞德自己也知道这种情景的悲惨,
至于是否有伤思嘉的名誉,那他就不管了。
自从美蓝能够走路的时候起,他就常常把地带在身边。
或是坐在马车里,或是放在马鞍前。每天他从银行里回来,
总要牵着她的小手儿,带她在桃树街上散一回步,
并且耐心耐气回答她的许许多多的问题。一路上碰见的人,
看见美蓝长得这么好玩,没有一个不要站住了跟她攀谈几句,
碰到这种时候,瑞德总让女儿自己去跟人家谈,并不去插一句
,只是笑嘻嘻的站在旁边听着,
现出满脸做父亲的得意和满足来。
亚特兰大人记性向来好,而且很多疑,
有了成见一时不会改变的。又加他们日子过得很艰难,
对于凡跟蒲州长有一点关系的人,都怀着很深的敌意。
现在美蓝却把思嘉和瑞德两个人的优点会合在自己身上,
因而瑞德就利用她做一种小小的楔子,
预备要劈进亚特兰大的冷酷里去了。
美蓝长大得很快,而且一天一天越像她外公郝嘉乐了。
她的腿儿也是那么矮而结实的,眼睛一味爱尔兰人的蓝色,
方方的嘴巴,显出一副凡事都要依她自己的神情。
她也像外公那样会得突然发起脾气来,脾气发了就要大叫大哭
,但是一经满足了她的欲望。她又马上就会忘记的。
而且她的父亲如果在旁边,她的欲望总立刻会得满足。
他一味的将她纵容,无论嬷嬷跟思嘉怎样谏劝也无用。
因为她无论什么事情都讨父亲的欢喜,不欢喜的只有一桩事,
就是怕黑。
她在两周岁之前,一迳都跟卫德、爱啦同睡一间育儿室,
一睡就会睡着的,但是满了两周岁以后,也不知什么缘故,
每晚一经嬷嬷将灯拿出去,她就要哭起来了。
而且一哭就直到半夜,喊呀嚷的闹得怕死人,
不但要把那两个孩子闹醒,并且要把全家人都吓醒过来。
有一次把米医生请来诊断,据说并没有别的缘故,
不过是恶梦所致。瑞德却大为不满,还以为米医生诊断错了。
然而大家用尽方法去问那孩子自己,所能得到的只有一个字──
「黑。」
思嘉对于孩子的这种脾气,向来是忍耐不了的,
因而她只主张打孩子一顿屁股。
其实育儿室里如果通宵点着一盏灯,孩子就一点都不会哭,
但是思嘉不容许这样,因为通宵点着灯,
那两个孩子就要睡不着觉了。瑞德心里虽然焦,
却比思嘉温和得多,仍旧尝试向孩子去究明底细,
便说要打屁股也得由他自己亲手打,并且第一个要打思嘉。
这事的最后解决,就是将美蓝搬出育儿室,
搬到瑞德独个人睡的房中去。美蓝的小床和他的大床并排铺着
,桌上通宵点着一盏灯,
只用一个灯荫子将他这一面的灯光遮隔。这个故事传出去之后
,全城的人又都拿去当做话柄了。
大家以为女儿跟老子同睡一闲房,事情总有些儿尴尬,
虽则那个女儿现在还不过两岁。
至于思嘉方面受人议论的地方则有两点:第一,
这事毫无疑义的证明思嘉跟瑞德是分房睡的,
这就已经骇人听闻了;第二,
大家以为孩子如果害怕独个人睡觉,那也应该跟着母亲,
不应该跟着父亲啊。思嘉如果要对人分辩,
那她就得也举出两个理由:一是房里点着灯,
她自己要睡不着觉;二是瑞德不让孩子跟她睡。
但是她觉得这两个理由都不便说出口来,
所以就只得闷声不响了。
「你不等孩子大叫起来是绝不会醒来的,
你醒来了也不过打她一顿,」瑞德干干脆脆的对她说。
思嘉看见瑞德把这事情看得这么重,心里实在不痛快。
照她想起来,她一定可以把孩子弄好,重新送回育儿室里去的
。因为所有的孩子都怕黑,唯一的办法就是跟他们硬。
但是瑞德偏偏不肯这么办,偏要把孩子带到自己房里去,
这不明明是他因她将他驱逐出房而怀恨在心,借此作报复,
好让别人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母亲吗?
自从那天晚上她对他声明再不养孩子的时候起,
他就从来不曾踏进她房门一步,
甚至她门上的把手儿也不曾碰过一下。
而且在美蓝这件事没有发生之前,
每天晚饭他总不在家吃的回数多,在家吃的回数少,
有时竟是整夜不回家。思嘉虽然各房睡,
他回不回家总是听得出来的。在他不回家的那些晚上,
她总要清醒白醒的醒到天明,并且常常想起他说的「
世界上有的是床」那句话。她想起这句话时,
虽然要觉得非常难过。但是一点儿没有办法。她要是去责备他
,那就一定要惹出他的一大篇牢骚来,或许把希礼也牵涉进去
,所以她只得哑口吃黄莲,一迳忍受着。
谁知他现在又装得这么傻里傻气,
将女儿带到自己房里去通宵点着灯睡觉了!
这不是他存心要毁坏她名誉吗?不是一种极卑鄙的报复手段吗
?
然而思嘉冤枉瑞德了。
她不知道瑞德实在是一心一意爱女儿,一点儿也不装腔的。
及至一个可怕的晚上,她这才明白过来,
而那天晚上是全家的人永远不会忘记的。
那天白天,瑞德遇到一个从前做封锁线生意的同行,
陪他在外边玩了个整日。
那天下午他也没有回来带美蓝出去散步。
美蓝一直等他到吃过了晚饭,但是他还不回来,
于是乐子只得不管她的哭叫,将她放上床去睡觉了。
也不知是乐子忘记点灯呢,或是那盏灯自己熄了,
已经无法可以查明白,总之瑞德晚上回来的时候,
美蓝正在那里哭叫得沸翻盈天,连在大门口都听见了。
原来美蓝睡了一觉醒过来,看见房间里漆黑,便大叫起父亲来
,叫了几声不应,自然就吓得大哭。思嘉跟用人们听见声音,
也就急忙赶了去,谁知他们无论如何也止她不住,
当时瑞德本来有几分酒意,听见了,便三步作一步的跳上楼梯
,脸孔都吓得雪白。
及至他将她抱在手里,而从她的抽咽声中辨出一个「黑」
字来,他便怒不可遏地朝着思嘉和那些黑人。
「是谁把灯吹灭的?是谁把她黑漆漆丢在这里的?百利子
,我要剥你的皮,你──」
「哦,天,瑞德先生!不是俺呀!是乐子呀!」
「天知道的,瑞德先生,俺──」
「住嘴!我是吩咐过你的。天知道,我要──你替我滚罢。
从此再不要进我的门。思嘉,你给她一点钱,叫她赶快走,
不要等我下楼来。现在你们大家都出去,大家都出去!」
一群黑人都被他骂走了,乐子撩起围裙掩着面,
一路哭着走出去。可是思嘉还留在那里,
刚才孩子在她手里的时候,她怎样也疼她不住,
现在瑞德抱进去,竟慢慢的静下去了。
这是思嘉觉得有点难受的。又见孩子两条臂膀挽住瑞德的颈梗
,断断续续跟他诉说自己怎样的害怕,
至于思嘉刚才那样的问她,竟是一个字也问她不出呢!
「哦,它坐在你胸口上来了,」瑞德轻轻的说。「
是很大的一个吗?」
「哦,是的!大的吓死人。还有爪子呢。」
「哦,还有爪子的。好啦,现在。我一定要坐着等它,
等它再来我一鎗把它射死。」瑞德的声音是关切的,安慰的,
于是美蓝的呜咽渐渐平下去了。
她又继续跟他叙述刚才那一个妖怪,
那种词句是只有他能够懂的。
又见瑞德跟她正正经经在那里讨论,彷彿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于是思嘉懊恼起来了。
「哦,天晓得,瑞德──」
但是他摇摇手,叫她不要响。过了一会,美蓝又睡回去了
,瑞德就把她放在床上,替她拉上了被头。
「我要去活活的揍死那个黑鬼,」他轻轻的说。「
你也不好,为什么不来看看灯亮不亮呢?」
「你不要做傻子罢,瑞德,」她低声说。「
这都被你宠坏的。很多孩子都怕黑,可是过些时候自然会不怕
。卫德也是这样的,我可没有纵容他。你只消随她去哭一两夜
──」
「随她去哭!」思嘉觉得他要来打她了。「
那你如果不是一个傻子,便是天底下最最残忍的一个女人。」
「她大起来要变神经过敏而且胆怯的。」
「胆怯!你见鬼了!你看这孩子身上有一点胆怯的地方吗
?可是你自己一点没有想象力,
当然不能体会那些有想象力的人的苦痛──尤其是孩子。
如果你在想象里看见一个有爪有角的东西坐在你胸口上来,
你怕不怕呢?当然也是要怕的!你不记得吗。太太,
你自己也常常要从梦里醒过来哭的!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呢!
」
思嘉被他这话堵住了口了,因为她回想从前那样的恶梦,
直到现在还是心悸的。又记得自己每次从梦里哭醒转来,
瑞德也要像疼美蓝这样疼着自己,便觉不好意思起来。
于是她把说话硬岔了开去。
「你总是太纵容她,而且──」
「我还要继续纵容下去。而且正唯因我这样纵容她,
她才能把这脾气慢慢的改掉。」
「那末,」思嘉酸溜溜的说,「你既然自愿要做奶妈子,
你就该晚上早些儿回来,并且不要喝得这样烂醉了。」
「晚上我会早些回来,可是酒我还是要喝。」
果然,
从此以后他每天晚上都不等美蓝睡觉的时候就回来了。
他总坐在她旁边,拿住了她的手,等她睡熟了方才放开。然后
,他才踮脚尖儿走到楼下去,把灯点得亮亮的留在那里,
门也大大的开着,以便她哭醒来时马上就可以听见。
他绝不让她再受那种惊吓了。全家的人受过了这次教训,
也都一迳当心那盏灯,常要踮脚尖儿走上楼去看它亮不亮。
而且他连酒也难得喝醉了,但并不是由于思嘉的劝告。
原来有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威士忌回来,酒气特别的浓厚。
他照常把美蓝抱了起来,贴在自己臂膀上问她说:「
你要跟你亲爱的爸爸亲个嘴吗?」
美蓝耸起鼻子闻了闻。便挣扎着要下地去。
「不,」她坦白地说。「臭。」
「我是什么?」
「您有臭味儿。希礼伯伯没有臭味儿。」
「唔,那我该死了,」他懊丧地说道,
就将美蓝放在地板上「
我想不到自己家里就出了一个戒酒宣传家了!」
从此,他只在晚饭以后喝点葡萄酒,也只以一杯为限。
每次喝时,总把杯底剩下来的几滴拿给美蓝喝,
因为美蓝对于葡萄酒是不嫌臭的。结果,他的脸盘渐见丰满了
。又因美蓝喜欢骑马,
他常常将她放在鞍上前面到太阳底下去骑,
以致他那本来黝黑的脸儿越来越黑。总之,他比以前健康了,
笑的时候也多了,
又跟战争初期做封锁线商人的时候那么年轻活跃了。
于是,虽是那些向来讨厌他的人,
见他常常这么带着一个小把戏骑在马上,
也都不由得对他露笑脸了。从前那些怕和他接近的女人,
都因喜欢美蓝的缘故,要在路中站住跟他说话了。
就连那些非常严谨的老太太,
见他对于孩子问题能够这样的关切,
也都相信他绝不会坏到那里去了。
思佳咋想的?主动和老公分房睡,还是为了那个是别人丈夫的西里,西里根本不爱他,她为了西里值得吗?
私享家691405 回复 @职场妈妈说教育: 真心 现在觉得思嘉这个事处理的太脑残了
卫德这孩子招人怜爱,没有父亲的男孩长成男子汉会有问题,有瑞德做继父很幸运,可惜斯嘉对孩子不上心,没有意识到。
那些“上等人”啊,私下走过多少阴路,用伪善的德行绑架干净的心灵,用经本编织的谎言哄骗单纯的生命,当他们看似优雅地扭行于大道主路,“异类”们只能在所谓的污沟秽渠中逆行。
二十年前看这小说,为他们的分开感到惋惜,可现在发现瑞德离开她太对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思嘉永远不知道珍惜!
瑞德从来叫 “卫德”儿子 真好 瑞德从来都没对别人说过参战的事情。但却认认真真的的对卫德说话 从来都是认真的 他对卫德说美兰可以嫁给小波 那你呢 你跟谁结婚呢 多好的继父啊 自己的名誉完全不重要 为了孩子 开始在乎起他这一辈子最不在乎的名声了
如果思嘉也爱瑞德,将是多美满的家庭啊
一只嘚瑟的猫 回复 @椎文: 她是很爱瑞德的,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给我看糊涂了,我一直觉得思嘉是对的,和北方佬交好是对的,因为北方人也都挺好的。前面看了汤姆叔叔的小屋,里面的印象是北方人比南方人还好一点。瑞德和思嘉是一类人,米太太他们这些保守的旧社会终将被淘汰,现在倒给我看糊涂了
本音物语 回复 @夏虫_rt: 蝴蝶自己孵化出来,是美丽而惊奇的,可是倘若是被打破蛹壳从中拖出来,那就是痛苦了。而所有的时代变迁中,总有人的生活被打破被摧毁,他们被迫改变,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而失败有时意味着死去,这视这变迁有多么的剧烈,多么的无情,多么的让人无暇他顾,只能彼此坐视而无法伸出援手,这时候痛苦是双重的,自己忍受的和目睹的,也许后者更多也更无奈。
瑞德当真要讨好起人来,还真是不可抗拒的呢。为了美兰,即便他把思嘉出卖了他也在所不惜的。
职场妈妈说教育 回复 @宅家的远远: 他没出卖思佳,我觉得他真不容易,他爱这个孩子为了孩子一直在撑起这个家,他有责任有担当
瑞德把给思佳的爱转移到女儿身上了
太佩服作者了,塑造出瑞德这样一个人物,个性鲜明、自强有能力,懂人心知分寸。连小孩子的心灵都小心保护,带领斯嘉丽成长,欣赏她,包容她,宠溺她。实在是一个优秀有魅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