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003 本音物语演播 傅东华译本

飘 003 本音物语演播 傅东华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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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郝太太爱兰今年三十二岁,若照当时的标准,
已算是一个中年妇人,因为她养过六个孩子,却有三个死掉了
。她是一个高个儿,比他那火烈性的丈夫要高出一个头,
可是她的举动很文雅,加之披着那样的长裙,
所以只见其行步姗姗,并不觉得高到怎样触目。
她的颈脖子是圆圆的,细细的,像牛奶一般白,
加之底下围着一圈黑缎上衣的领口,就越发显得白了,
而且这颈脖子常常像似略略往后仰,因为她的头发很丰富,
在脑后挽着一个大大的网髻儿,所以使她的头一迳向后略坠着
。她的母亲是法兰西人──
她的外祖父母是因一七九一年的革命逃到海地来的,──
所以她承袭来了一双微微倾斜的黝黑眼睛,
上面盖着黑黑的睫毛,和一头乌黑的头发。
父亲是拿破仑部下的一个兵士,遗传给她一个笔直的长鼻子,
一个端端正正的方颐,显得面颊上的柔和和曲线调剂着。
至于她脸上那种庄重而不流于傲慢的态度,
优雅而不流于妖冶的姿容,
乃至于那种忧郁到了全没一丝儿幽默的神色,便都无关乎遗传
,而是她自己的生活经验造成的。
她所缺少的是眼睛里的热情,笑容里的温煦,
以及说话的自然性,不然的话,她竟可以算是一个绝世的美人
。她的口音是佐治亚州滨海居民的那种柔软模糊的腔调,
元音都是清音,辅音并不咬准,
而且带着一丝极轻微的法语的腔调。
这种声音原是不配用来吆喝奴隶和训斥儿女的,
可是陶乐的人谁听见了都会得马上服从。
至于她丈夫那样的吆五喝六,倒是大家置之不理的。
照思嘉所能记忆的日子而说,她的母亲是始终如一的:
她的声音无论在夸奖人的时候,在责骂人的时候,
老是那么柔和而甜蜜;她的态度无论家里怎样常常出乱子,
老是那么的行所无事;她的精神老是那么平静,
她的脊背老是那么笔直,就连她死了三个儿子的时候也是这样
。思嘉从来不曾看见她母亲的脊背靠着过椅背,
她也从来不曾看见她手里不拿针线闲坐着,只有吃饭的时候,
给病人看护的时候,或是给农场上记账的时候,
她才放下手里的活计。在人面前,她做的是精巧的刺绣,
但也有时替丈夫做衬衫,替女儿缝衣服,甚至替奴隶们缝衣服
。她手指上一辈子带着那个金抵针,
一辈子有一个黑女孩子跟着她跑来跑去,
这女孩子的职务就是替她拆线条儿,替她把针线盒子拿来拿去
,因为做饭,洗衣裳,给做活的人大批做裁缝,
事事都得太太亲自在监督,
所以她不能坐定在那一个地方做针线的。
思嘉从来不曾看见母亲现出忙乱的样子,
她身上的装扮总是弄得齐齐整整的,不管是白天,是晚上。
她每次去赴跳舞会,或是去会客,或是到琼斯伯罗法庭去看审,
总要花上两个钟头的装扮,并且还得两个女仆跟嬷嬷替她帮忙
,方才会弄得满意,但是碰到有什么要紧事儿,
可又一眨眼功夫就会打扮出来了。
思嘉的房间跟母亲的房间对面,就在穿堂的两侧。
思嘉从小就常常听见半夜三更穿堂里有黑人赤脚的声音轻轻跑
过,到母亲的房门上轻轻敲了几声,随即听见嘁嘁喳喳的低语
,报告那些穷苦人家在害病,或是养孩子,或是死了人。
于是思嘉要从床上偷偷爬起来,在门缝里窥探着,
就会看见母亲在父亲的大鼾声中轻轻从房间里跑出来,
臂膀底下挟着药包,
点脚尖儿随那黑人手里擎着的蜡烛匆匆出去,
那时她的头发便已掠得一丝儿不乱,
胸口的钮扣也不会漏掉一个不扣的。
这一去往往就要闹到大天亮,
可是第二天早晨母亲仍然会照常坐着吃早餐,
只不过眼圈儿上略微露一点疲倦,
声音和态度都像没熬过夜一般,母亲的精力是同钢铁一般的,
虽然外表上看似十分柔弱。
有时思嘉轻轻跑进母亲房间去,去亲她的面颊,
因而注意到她那上唇皮短短的娇嫩嘴儿。而起一种非非想,
不知母亲年轻的时候,
可曾用过这张嘴儿跟女朋友们通宵达旦的谈秘密。
照思嘉猜想起来。似乎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思嘉以为母亲一向都跟现在一样,是力量的支柱,
是智慧的源泉,是对于任何问题都有法儿解决的。
但是思嘉猜错了,
因为她母亲十五岁在萨凡那做罗爱兰小姐的时候,
确实曾和女朋友们交换过许多秘密的。就在这一年里,
这位比她大了二十八岁的郝嘉乐先生初次闯进了她的生活,
也就在这一年里,
她那黑眼珠子的年轻堂兄弟罗斐理离开了她的生活。
而当罗斐理永远离开萨凡那的时候,
他曾把她心中的热情一齐带了去,所以留下来给郝嘉乐的,
只是她的一个柔软的空壳罢了。
可是郝嘉乐得到了她的空壳,也就已十分满足了,
因为他居然能够跟她结婚,已经受宠若惊之不暇,
还那里去计较这些呢?他虽不是个傻子,
可是知道自己是爱尔兰人,既无门第。又无财产,
没有那一样可以凭借,
然而现在竟跟海滨一家最富有最最高贵人家的小姐结了婚,
他还有不认为天幸的吗?
郝嘉乐是廿一岁才从爱尔兰亡命到美洲来的,
来时不过是身上一套衣服,口袋里几个先命的余钱,
此外一无长物。原来他在祖国因开罪了奥伦基党人,【注:
Orangemen,爱尔兰之一种秘密结社,其宗旨为扶助新教,
维持法律,以尊奉奥伦基之王威廉故名,自一六九○
年波印战争后,爱尔兰之土著每遭政府压迫,
此党则与政府暗中勾结以压迫爱尔兰人。】政府悬赏捉拿他,
这才别了父母夤夜逃出的。他有两个哥哥,一叫哲谋,
一叫安鲁,也因被政府所厌,先几年就逃到萨凡那来做生意,
所以他此番亡命,自然先到萨凡那来找他两个哥哥。
他的两个哥哥都是高个儿,不像他那么矮胖,
而且性情也跟他不同,都是沉默寡言,
只把他家累世的深仇牢牢记在心里,轻易不肯对人谈论的。
嘉乐却是心直口快,脾气像烈火一般,动不动就要举起拳头,
所以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人要他参加那种秘密的工作,
反而都要捉弄他,故意激得他暴跳如雷,以为笑乐。
他到美洲来的时候,并没有多大教育上的准备,
他自己却不知道,而且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以为意的。
他的母亲曾经教过他读书写字,字还写得清楚,又特长于算术
,但是他的书本知识如是而已了。
他的拉丁文只够做礼拜时回答问语之用,
他的历史知识就只有爱尔兰人受压迫的故事。他除了穆尔【注
:Thomas
Moore(1779─1852)爱尔兰诗人。】不知有诗歌,
除了爱尔兰的古代民歌不知有音乐。
他对于学问渊博的人也十分尊重,却不以自己没有学问为憾事
。而且在这个新国度里,只要人有力量,不怕工作,
就是一字不识的蠢夫也可以发大财,
那么还要这劳什子的学问做什么?
他逃到萨凡那,两个哥哥就把他留在店里,
并不以他缺乏教育为憾事。他写字写得还清楚,
算账算得还明白而且生意经颇好,两个哥哥就已很看得起他,
至于文学的知识,音乐的才能,即使嘉乐是具备的话,
也只能博得哥哥们嗤鼻罢了。在那个时代,
美国人对于爱尔兰人的感情很好,他两个哥哥初来的时候,
只不过从萨凡那到佐治亚州内地做贩运生意,后来弄了几个钱,
便自己开起店来,嘉乐在他们店里帮了几年,手头也渐渐充裕

他喜欢南边的生活,不久就自命为南边人了。
他对于南边跟南边人,是有很多地方不能了解的,
但是有些思想习惯一经他了解之后,他就马上取而为己有,
例如打扑克,赛马,谈政治,谈决斗,争取州权,骂北佬儿,
蓄奴隶,种棉花,贱视下流的白人,对女人过分巴结等等,
他甚至学会了嚼烟草了,至于喝威士忌酒,那是他用不着学的
,他从娘肚皮里就带了酒量来。
然而郝嘉乐终于还是郝嘉乐。他的生活习惯和思想改变了
。他的态度却不愿改变。
他看见那些种稻子种棉花的大地主们态度都非常温文尔雅,
心里也很羡慕,自己却无论如何办不到这种态度。
他听见那些大地主们说话,觉得声音非常之悦耳,
自己却始终脱不了一口土音,
他又看见他们处理极重大的事情也是那么从容不迫,
可以在一张扑克牌上输掉一份产业,一片农场,或是一个奴隶
,而签出输据的时候竟可以谈笑出之,丝毫不觉痛惜,
像似扔一个铜子给小黑人一般。他呢,他是从穷苦出身,
输了钱绝不能像这样行所无事。总之,
那些海滨地主的一切他都很欢喜,
只是他自己那种爱尔兰人的气质,他是无论如何脱不干净的。
他自己觉得有用的,他从他们学了来,其余的他一概舍弃
。他觉得打扑克是南边人习惯中最最有用的,
其次就是喝威士忌。这两桩事,他都具有天赋的才能,
也就为这两件事,他方才赢得生平最最宝贵的三种财产:
其一是他的管家,其次是他的垦地,再者就是他的老婆。
尤其是最后一种,他自己认为是非出于天赐不可的。
他的管家阿宝,一个多才多艺的黑人,
乃是他打了一通宵的扑克赢过来的。
跟他对赌的是一个西门岛上的地主,
他打扑克投机的勇气不亚于嘉乐,
可是喝葡萄酒的酒量大大不如他。
后来阿宝的原主愿出加倍的身价把他赎回去,
可是嘉乐坚执不肯,因为他早就存着买奴置产的大志愿,
如今阿宝是这志愿实现的第一步,所以他绝不肯放手了。
这时他就下了个决心,绝不学他两个哥哥一天到晚讲买卖
,每天晚上打算盘。他已经觉得那边的社会是瞧不起生意人的
,因而他就决心要做地主了。他家从前在爱尔兰,
也曾佃农过别人的田地,吃过那些地主们的苦,
所以这时他决心要见一见自置的田地了。从前在爱尔兰,
种田地的人要冒着两重危险:一来是租税太重;
二来是随时都可以被政府没收。现在在这里,
这两重危险都可以没有,还不是他做地主的绝好机会吗?
但是怀抱志愿和实现志愿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
这一点他当时并没有知道。当时佐治亚州的滨海地面,
已被一个贵族阶级牢牢霸据在那里,四面划着一道深固的壕沟
,外边人休想越雷池一步。
及后一面靠着命运的帮助,一面靠着扑克的才能,
他方才获得了那一片日后定名为陶乐的垦地,
从而他就离开了海滨地域,迁往佐治亚州北部的高原。
那一年春天有个很热的晚上,嘉乐在萨凡那的一家酒馆里,
偶尔听见邻座一个人在那里谈论,他就侧着耳朵留神的听着。
那人是萨凡那本地人,曾经在内地经营了十二年垦植事业,
新近才回故乡来的。原来嘉乐到美州来的前一年,
印第安人曾将佐治亚州中部的一大片地面割让给美国政府,
政府招人投标领种。那人投标合格,领到了一片地,
在那里经营起一个垦植场,现在垦植场上的房子失火烧掉了,
那人对于这块地面已觉得非常厌倦,急急乎要想将它脱手。
嘉乐对于置产的念头是始终未断的,当时听到那人一番话
,不免心动起来,连忙找人介绍,跟那人直接详谈。
这番详谈的结果,他才知道那人的地面是在萨凡那西北二百多哩
,并且知道那边也很平靖,并没有印第安人常常出来骚扰,
像萨凡那人所宣传。于是他要获得这片地面的心念加坚了。
一点钟之后,嘉乐提议打扑克,那人也来参加。
及至打到夜深,一个个陆续歇手了,只剩嘉乐跟那人对赌。
后来拿到一副牌,那人把所有的筹码一齐放上去,
又加上他那垦地的文契。嘉乐也把所有的筹码都放上去,
又加上一个荷包。那荷包里的钱并不是他自己的,
乃是他两位哥哥商店里的,但是他不管,
他的良心并不因此而激动。他只知道现在需要这笔钱,
而他对于所需要的东西,向来都用最最直截痛快的手段取得的
。他又极相信命运,只觉得这一下注就非赢不可。
输了怎么办呢?他连想也没有去想过。
结果是果然他赢了,那人就拿起笔来,一面签字一面说:
「好罢,我也可以省一笔租税开支了。
可是那房子是去年烧掉了的,现在满地都长着野树,
我早就不耐烦要它了。你拿了去罢。」
那天晚上阿宝服侍他上床睡觉的时候,
他对阿宝一本正经的说:「你要记得,
要是你还没有戒酒的时候,
扑克牌跟威士忌是千万不可混在一起玩的!」
随后他就亲到这片新赢得的垦地上去巡视一番。
他站在那房子废基的一块圆石上,
看见那条泥泞的燧石河缓缓流过一带松树的夹壁,
彷彿一条弯曲的臂膀,向他这片新地的两侧搂抱而来。
而那一带葱翠的高松,便是这片土地天造地设的屏障。
如今这屏障以内的一切,想不到都是他的了!
边上那些阴森的树木是他的了,
腹内那一片荒废的草地是他的了,
还有许多未经开垦的红土也是他的了,都是他郝嘉乐的了!
这都是靠什么来的呢?
全靠他那一副永不会醉的爱尔兰人的脑筋,
全靠他那一股敢于孤注一掷的傻劲。
嘉乐得意之余,
不由得对这片寂静的荒土闭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
他觉得站在这里,就彷彿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了。
他想象着现在站脚的这块地面,
不久就要竖起一座白粉砖墙的房子来。他想象着大路的那一边
,不久就要出现许多栅栏圈子,里面圈着无数肥胖的牛,
血红的马,他又想象着如今这一片红土的山麓,
将来都要闪耀着一望无际的棉花,
象是日光底下铺着一条雪白的羊毛毡子!总之,
他郝家的财产从此是要复兴了!
当时他拿自己手里的一点钱,再问他两个哥哥借了一点,
又拿那垦地押了一点,先买起一批农奴来,
便到陶乐去开始垦植的生活。那时他还是一个单身漠,
所以先只造了四间监工的房屋。
他把田里清了,先种下了一批棉花,
然后再问两位哥哥借了一笔钱,添买了一批奴隶。
原来他们郝家人最富于家族观念,不但能够共安乐,
并且能够共患难,这也并不是单单出于手足的感情,
却是因为他们受过多年苦痛的教训,知道一个家族要能够生存
,就非结成联合战线一致对外不可的。因此嘉乐向哥哥们借钱
,自然不会被拒绝,而且不上几年,借款就都加利还清了。
从此那垦植场不住的推广,邻近的地亩陆续的被他收买了去,
而那白粉砖墙的房屋,也终于从梦想成为现实。
这座房屋是他家的农奴自己造的,造在一块高坡上,
下临一片碧绿的牧场,质地非常结实,虽在新造起来的时候,
便已有古苍古色,因此嘉乐觉得非常之得意。
房屋四周都是郁郁苍苍的古橡,将它稳稳里匝在里边,
拿树身做它的围屏,枝叶做它的荫盖。前面那一片草地,
本来长满蒙茸的乱草,现在是娇绿芋绵,同茵席一般齐整了。
屋前有一条柏树的夹道,屋后有一带白木的仆房,
看起来无处不坚实,所以嘉乐每次从外边骑马回家,
总要站在一段路外自己欣赏一番,真是越看越得意。
嘉乐对于所有的邻人都极其友善,例外的只有两家,
一是左边和他接壤的麦家,一是右边占着区区三亩地面的施家

麦家是苏爱杂种的奥伦基党人,
因而郝家自然要把他们当世仇看待。
他们住在佐治亚州已有七十年,而且以前又曾在卡罗来纳住过一代
,但他们最初是从鄂斯多迁来的,
这就使嘉乐无论如何不能释然了。
他们是个沉默寡言性情倔强的家族,跟邻舍家绝少往来,
又只跟他们自己在卡罗来纳的亲戚通婚,
因此州里那些喜欢交际的大户都不高兴他们,
不仅是嘉乐一家了,当时曾起一种谣言,说他们是废奴主义者
。他们却并不因此而改变态度。
其实他家的老安古从来不曾解放过一个农奴,
甚至还曾把他的奴隶卖给过往的奴贩,
然而那种谣言仍旧很盛传。
「他是一个废奴主义者,无疑的,」
嘉乐有一次跟卫约翰议论道。「但他又是个奥伦基党人,
怎么能够跟废奴主义兼容呢?」
至于施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是贫苦的白人,
因此不但得不到人家的亲近,并且得不到人家的尊重。
那个施谠谟老头儿已经是老迈无能,苟延残喘,
却要牢牢的捧住那几亩薄地,无论郝家卫家怎样跟他商量,
他死也不肯放手。他的老婆也已经憔悴不堪,
却偏养了一大群儿女,到现在还是源源不绝。他家并没有奴隶
,两个大儿子帮着老头儿种几亩棉花,
几个小儿子帮着老太婆种一片菜园。可是不知怎么的,
他家的棉花老是种不好,菜园呢,又因老太婆生养太密,
出息勉强维持一群儿女的生活。
施老头子常常蹒跚到人家廊子上,
向人家讨几颗棉花子去种,或是讨一片咸肉去混过一顿。
他憎恨他的邻人,感觉着他们的客气底下暗藏着轻蔑。
他尤其憎恨那些大户人家养的昂头阔步的黑奴,
因为那些黑奴一经做到大户人家的家人,
便都觉得他们的地位在贫苦的白人之上,不免暗暗的轻视他们
,这就使他非常难受了,而其实呢,
那些黑奴的生活也的确比他的稳固,因又使他不免要嫉妒。
他看见那些黑奴吃得好,穿得好,病了有人医,老了有人养,
相形之下,便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寒伧了,
那些黑奴的主人要是有名誉,有地位的,
他们便都自傲得了不得,而他呢,他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他们那几亩薄地,
本来早就可以三倍的地价卖给那些大地主的。
并不是那些大地主贪图这区区之地,
是因他们借此可把他家清出去,免得他们在那里讨人嫌憎。
然而他们死也不肯卖,宁可在那里硬撑下去。
除了这两家之外,嘉乐对于区里的几家大户都非常之友善
,或竟至于亲密。内中如卫家、高家、汤家,方家,
每见这个矮个儿骑着一匹高白马跑进他们的车道,
便都要满脸堆着笑迎了出来,迎他进去喝一杯,
这是因为他在那里住了不多时之后,
人家就都知道他那外硬里柔的性格,所以都愿和他结交了。
不但大人愿和他结交,就连小孩子、黑人、狗,
也都欢喜他。他每到一处,总有一群小黑炭,叫着,
嚷着跑出来欢迎他,抢着替他接马,替他领路。白人的孩子呢
,谁都愿意爬到他的膝头上,听他讲北佬儿的故事。
朋友的女儿们都愿意把自己的恋爱事件秘密告诉他。
青年们欠人家的钱,不敢对自己的老子讲,都要来求他设法。
「那末你这钱是欠了一个月的了,你这小鬼头!」
他会对他嚷起来。「那末,我的天,你干嘛不早来跟我讲的呢
?」
他这种粗鲁的说话是人家都晓得的,不会得罪人,
于是那借钱的青年就会嬉皮笑脸的回答他:「
我不敢来麻烦您呀,可是我父亲──」
「你父亲是好人,不用说的,只是严一点,
那末你拿这个去罢,以后不必再提起了。」
最后对他表示降伏的就是那些地主们的太太。于是有一天

虽是那著名沉默寡言的卫太太也曾在送了他出门之后对她丈夫
说:「这人一张嘴虽然粗鲁:人倒真是上等人。」到了这一步
,嘉乐才算完全收伏了人心,才算真正做了本地人。
他这做本地人的一步工作,是差不多做了十年才完工的,
他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他初来的时候,
那些邻舍家对他侧目而视,这情形是他始终不曾想起过的,
照他自己想起来,他一经踏上了陶乐的泥土,
就已做了本地人的了。
及至嘉乐四十三岁那一年,腰身还是那么粗肥,
面孔还是那么红润,活像打猎图上画的一个打猎的侍从,
他忽然想起了陶乐虽然可爱,邻舍虽然可亲,却总还美中不足
。他缺少一个老婆。
如今陶乐是需要一个主妇了。现在用的一个胖厨子,
是由一个管院子的黑人权充升任的,以至没有一顿饭不误时刻
。那个收拾房间的女子,本来是在田里做活的,
以至房里的器具都给灰尘积得寸把高,
也从来不见一条洁净的褥垫,等到客人要来了,
总得有一阵临时的忙乱。阿宝是家人里面唯一受过训练的,
现在当奴仆总管的职务,可是因这几年来过惯安逸舒适的生活
,从没有人管束他,因而也把骨头懒掉了。
他一面做嘉乐的贴身用人,一间卧房总算还弄得齐整,
一面管饭厅的事,几顿饭菜也还铺排得像个样儿,
可是除此以外,他就什么都不管了。
那些非洲黑炭都具有一种特别本能,
大家早已发现主人是响狗不咬人的,因而都天不怕地不怕。
主人也常常大发雷霆,说要将某人某人卖到南边去,
或要叫某人某人吃鞭子,
可是卖到南边去的事情是始终不曾有过,
吃鞭子的事也总共只有过一次,那是因他骑了一整日的马回来
,那人不给那马好好洗刷而起的。
他常常羡慕邻舍家的屋子弄得整齐,奴仆管理得法,
又看见人家的主妇老是那么头发梳得滴光,长裾曳得綷缭响,
总以为这种事儿是容易不过的。
他可那里知道那些主妇们一天从清早忙到半夜,做饭,喂孩子
,缝衣,洗衣,色色都得自己去监督的呢?
他只看见外表的结果,而这种结果却已给他很深的印象了。
有一天早晨起来,他预备到法庭去看审,
阿宝将他平日最爱穿的一件绉领衬衫拿给他,
一看已被那做房间的女人弄得不成个样子,
于是他深切感到太太的必要了。
「俺说,老爷,」阿宝看见主人光火,
一面替他挼平那衬衫,一面结结巴巴的对他说。「
俺说您得有一位太太,得有一位太太多带几个奴才来。」
嘉乐嘴里骂他没规矩,心里却颇以为然。
他的确需要一位太太,并且也需要孩子。如果现在还不马上娶
,恐怕是要太晚了。可是他决计不马马虎虎的娶,
决计不像那位高先生,竟把母亲的北佬管家拿来做妻子,
他的太太必须是个上等人,要有门第的,
必须要像卫太太那样的文雅端庄,
也必须像卫太太那样能够治家的。
可是他要同本区里大户人家的小姐结婚,便要有两种困难
:第一重是,本区里面已达结婚年龄的女子;太稀少了;
第二重尤其严重,他就因在这里虽已住了近十年,
究竟还是个新来的客户,并且又是外国人。
再加他的家世是本地人谁都不知道的。
虽说这里佐治亚州高地的社会并不像海滨贵族那样的深拒固绝,
可是人家连他祖父的来历还不知道,
不见得就有人肯把女儿嫁给他的。
他曾经把当地的大户逐一盘算过一下,
知道平时跟他在一起打猎喝酒的那些朋友,
都没有女儿可以嫁给他。他又不愿意去碰钉子,
免得日后在宴会席上永远给别人谈论,
说是某人某人曾经拒绝郝嘉乐去追求他的女儿。
但是他之所以不敢去尝试,
并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比别人低。不是的,
这种观念是他向来没有的。却因这里向有一种怪习惯,
谁家要娶大户人家的女儿,必须曾在本地居住二十二年以上,
并且须有土地,有奴隶,而仅染过当时当地流行的几种恶习的
。照此看来,他的资格显然是不符的了。
「赶快收拾行李罢。咱们要到萨凡那去,」他对阿宝说。「
如果我听见一声『嗯!』我就立刻卖掉你,
因为这套字眼是我自己向来不用的。」
他到萨凡那去的目的,就是要去跟两位哥哥商量这桩事,
又或许他们的老朋友里面,有的有女儿可以跟他相配的,
谁知他把这桩事告诉了两个哥哥之后,
他们并没有给他多大的鼓励,
他们自己都是来美洲之先结了婚的,因而在萨凡那并无亲戚。
至于那些老朋友的女儿,早都已经出了嫁,养了孩子了。
「你又没有钱,又没有门第,」哲谋说。
「钱是我已经弄起来了,门第我自己可以造起。
可是我也不愿意马马虎虎的结婚。」
「你也忒心高了,」安鲁毫不感兴味的说。
可是两位哥哥确是替嘉乐尽过大力。他们现在都老了,
在萨凡那的声望也还不错。他们确实有许多朋友,
所以足足花了一个月的功夫,将嘉乐带到这家,带到那家,
去参加宴会、跳舞会、野宴会等等。
「只有一个算是看得上眼的,」末了嘉乐报告两个哥哥说
。「可是我在这里登陆的时候,她恐怕还没有生呢。」
「谁是你看得上眼的呢?」
「就是罗爱兰小姐,」嘉乐说时故意装做不在意的样子,
实则他一经见了罗小姐那双微微斜竖的黑眼,
早已是神魂颠倒了。那时罗小姐只有十五芳龄,
可是神色之间颇有些没精打彩,他心里虽觉奇怪,
却不由得被她深深魅惑了。
他又见她眉梢眼角含有一种失望的神情,
益发觉得自己整个心都被她软化。
「你做得她的父亲呢!」
「我也还在盛年啊!」嘉乐愤然的嚷道。
哲谋于是低声下气的说。
「你要知道,嘉乐,你要跟萨凡那的女孩子结婚,
没有那一个比她的机会再少的。她的父亲是法兰西的罗氏大族
,向来傲慢得目中无人。她的母亲门第也很高。」
「这我不管它,」嘉乐很气愤地说。「
何况她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个罗老头子是喜欢我的。」
「把你当一个客人,他可以喜欢你,若把你当一个女婿,
他就未必喜欢了。」
「无论如何,女孩子本人也不会要你,」安鲁插入说。「
她跟一个堂兄弟叫罗斐理的恋爱,现在已有一年了,
她家里人日夜劝她,她总是不听。」
「那人前几天已经到路易斯安那去了,」嘉乐说。
「你怎么知道呢?」
「我知道的,」嘉乐说。
其实这个宝贵的消息是阿宝供给他的,
而且他也明知斐理之走是出于他自己家庭的意思,
但这两点他都不肯说出来。「我不相信她对他会有多大的爱,
以至于忘记不了他。十五岁的人是不大懂得爱的。」
「总之他们是宁愿要他不会要你的。」
因此,
这两位哥哥一听到罗家女儿要跟自己弟弟结婚的消息,
都不免大吃一惊。并且整个萨凡那都在暗中议论这件事,
都在猜度斐理突然到西边去的原因,可是都得不到解决。
总之罗家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儿,
竟会嫁给这么一个粗声红脸的矮鬼,
当然要使大家都觉莫名其妙的。
就是嘉乐自己,也始终不明白这桩事情到底怎样弄成功。
他只晓得这是一个奇迹。
所以那天当爱兰雪白着脸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臂膀上面说「
郝先生,我愿意跟你结婚」的时候,他简直是五体投地了。
这个神秘的问题连他们罗家自己人也只能解决一部份,
只有爱兰的嬷嬷是知道内情的。
她知道爱兰头一天晚上曾像一个心碎的孩子一般一直哭到大天
亮,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像一个大人一般下了决心了。
原来那天白天,
嬷嬷曾把一个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小包裹送给小姐,
上面写的笔迹是陌生的,爱兰当即打开来,
首先看见的是她自己的一个小照,她便眼泪涌出来,
将它扔到地板上,此外便是她写给斐理的四封亲笔信,
还有一封短信,是新奥尔良一个牧师写来的,
报告她的堂兄弟在一家酒馆里跟人吵架而死了。
「是他们把他赶跑的,父亲,宝玲,幽籁他们。
他们把他赶跑的,我恨他们。我恨他们大家。
我永远不要再见他们。我要走了。
我要走到永远见不到他们的地方去,我也永远不再见这个市镇
,永远不再见一个可以使我想起他的人。」
那夜快到天亮的时候,
嬷嬷已经伏在小姐枕头边陪着她哭干了眼泪,这才劝阻她说,
「可是,宝贝儿,这桩事儿是做不得的。」
「我要这么做。他是好人,
要不这么我就到查尔斯顿做尼姑去。」
就因有这要去做尼姑的恫吓,罗老头子这才不能不答应了
。因为他家虽然信奉天主教,
他自己却是一个忠实的长老会教徒,他想起女儿去做尼姑,
就不如让她嫁给郝嘉乐,这人到底没有什么的,
就不过缺少门第。
于是爱兰脱离了罗姓,永别了萨凡那,便跟她那中年的丈夫
,一个嬷嬷和十二个家奴,动身到陶乐去了。
第二年,她就养出了第一个孩子取名为思嘉,小名叫加蒂
,是照嘉乐的母亲取的。嘉乐本来想一个儿子,
现在养的是女儿,先不免有点失望,
后来看看这个女儿一头乌黑的头发,也着实可爱,便高兴来,
把全家奴农都叫来喝酒,自己也大醉一场。
爱兰对于这么匆促的结婚,心里也不免懊悔,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懊悔,嘉乐尤其不知道。
他对于这么一位年轻美貌的夫人,只觉得越看越得意。
但是爱兰一经离开了萨凡那,便把那边的事情一概都忘记,
一经踩上肇嘉的土地,便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了。
其实爱兰这一下生活的改变,是变得非常厉害的。在萨凡那
,她本来有一个美丽的家庭,和一个优雅的社会,到这里,
她觉得地方既荒凉,人情又粗犷,简直是换了一个世界了。
这里是个草莱初辟的世界,同时也是个日臻兴旺的世界。
因为这里是出产棉花的沃野,它的产量可以取之而无穷,
用之而不竭。这里的财富随着那日见扩充的棉花地而源源不绝
,这里的人傲慢也随着那日益雄厚的财富而滋长增高。
他们以为棉花既能在一代的时间造成他们的巨富,
那末在下一代的时间岂不使他们更富吗?
就因这种对于明日的把握,所以人人都洋溢着兴致,
充满着热情,尽情的享受生活,以致爱兰始终都不能了解。
他们有的是钱,有的是奴隶,尽有余暇的时间可供他们游戏,
因而打猎赛马、以至于野宴会、捕鱼宴会、跳舞会之类,
差不多是没有一个礼拜没有的。
爱兰在萨凡那向来过惯孤独的生活,
现在看见这边人这么爱热闹,总觉杂不进他们的阵里去,
但是她很尊重他们,及至混熟了,
又知道他们的性情坦白而直爽,因而跟大家相处得融洽无间。
不久之后,她就成了全区里最最受人爱重的一个邻人。
在家庭里,她是俭朴和善的主妇,慈爱的母亲,忠实的妻子。
她本来要把自己整个去献给教堂,如今却是整个献给孩子,
献给家庭,献给那个使她脱离萨凡那的男人了。
思嘉周岁的时候,爱兰又养了一个女孩子,取名苏繖纶娜
,但是人家叫顺了口,都叫她苏纶。又过了一年,
又是一个女孩子,取名为恺玲。此后是一连三个男孩子,
可都等不到学步的年龄就夭折了。
现在离家一百码路外的柏树丛中有三个坟墓,墓前都竖着石碣
,刻着「郝氏子之墓」几个字。
自从爱兰来到陶乐的一天起,那个地方就逐渐的起了变化
。她虽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却已预备把一个垦植场主妇的责任担在身上了。
大凡南边的大户人家,总都蓄有男男女女白的黑的几百个奴仆
,所以主妇治家的责任非常重大,非得从小训练不可的。
爱兰未嫁时,当然也受过这种训练,况且有嬷嬷做她的帮手,
那老太婆是连最最偷懒的懒骨头也能叫他振作起来的。
因此她做了主妇之后,那家人家就马上有了秩序,有了尊严,
有了意趣,而整个陶乐垦植场都呈现出向所未有的美境了。
那所房子本来没有经过任何建筑的设计,
房间不够用便随时添造,这里两间,那里三间,只取便利,
并无计划,现在经过爱兰一番布置,便觉得停停妥妥,
丝毫看不出它本来未经意匠了。
屋前那一条直通大路的柏树夹道,
原是南边的地主人家家家要有的,现在经过她一番修整,
便觉得葱翠阴凉,并使其他的杂树也因而生色。
她又在游廊边栽了几株紫藤,让它爬上那白粉砖墙去,
大门口栽了几棵粉红番石榴,院子里栽了一片白花的山茱萸,
将那所房子的前景点缀得五光十色,
而原来那些丑恶的屋角屋缝都被掩饰了。
到了春天和夏天,前面那一片草地便显得翡翠一般绿,
以致养在后院里的吐绶鸡和鹅子,都不胜其诱惑,
往往要成群结队的游历到前面来,啄食那些茉莉花的蕾儿,
和百年草的芽子。因而爱兰不得不派一批黑色的小哨兵,
常川驻守在前面的廊子上,以防它们的侵略。
他们的军械就只一条破手巾,那些侵略者来的时候,
只许他们挥起手巾吓回它们去,不许拿石子投掷牠们,
所以这项差使儿是并不怎么有趣的。
这样的哨兵,爱兰派到好几打之多,
因为这已成了他家男性奴隶的第一种职务了。他家的规矩,
凡男性的奴隶满了十岁时,就要派他去跟老爹爹学皮匠,
或跟阿毛学打车轮,做木作,或跟肥儿学看牛,
或跟克飞学赶驴子。如果对于这一些行业都没有才能,
那就只有放到田里去做作手,而一经做了田里的作手之后,
他们黑奴自己就认为永远失了社会地位了。
爱兰的生活并不舒适,也并不快乐,
但她本不曾期望生活的舒适。至于不快乐,
她也认为女人命该如此的。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
她早就已经承认了。财产是男人所有的,
女人不过替他们管理管理。管理得好,名誉是男人得的,
女人还得从旁称赞他能干。男人划破了一个指头,
便要像雄牛一般大吼,女人养孩子,却只能闷声的呻吟,
为的是怕男人听见不舒适。男人可以粗气的说话,
可以喝得大醉酩酊,女人便须处处都原谅男人,
还得低声下气服侍醉汉去睡觉。男人可以毫无忌惮,无话不谈
,女人便须一直的柔顺斯文,吞声饮泣。
这一切,便是所谓大家闺秀的传统信条,
爱兰自己就是拿这传统信条教养起来的,
如今她又要拿这传统信条去教养三个女儿了。这种工作,
她在两个小女儿身上是算成功的,
因为苏纶天生要学大家的闺秀,对于母亲的教训无一不顺受,
恺玲生来就怕羞,也很容易领她上正道。独有思嘉,
那是她老子的孩子,要把她教养成一个闺秀,就觉难如登天了

思嘉小时不喜欢跟自己的妹妹玩,
不喜欢跟卫家那些小姐玩,
偏偏喜欢跟田畈里的小黑炭和邻舍家的男孩子玩,
而且她会得爬树,会得扔石头,跟那些野孩子一模一样,
这就使得嬷嬷大不以为然了。
嬷嬷看见爱兰的女儿会生成这副性格,心里着实的担忧,
常常教训她「要学得像个小姐。」爱兰自己倒还能容忍,
并且把眼光放得比较长。
她知道女孩儿小时的戏伴里会产出她日后的情人来,
而女孩子家应尽的职务,当然要算结婚为第一。
她觉得思嘉这时不过生气特别旺盛些,
至于那种幽闲贞静的妇容妇德,日后总可以教得起来。
于是她和嬷嬷同心协力,以从事于思嘉这一方面的教育,
而思嘉对于这一方面的学习,也确实很聪明的,但是除此之外
,她就什么都学不成了。她家曾替她请过几次保姆,
又曾送她到附近的费也特维尔女子中学读过两年,
但是她的教育仍旧很粗浅,至于跳舞,
那是全区里面没有那一个女孩子能够像她那么风度翩跹的。
她知道要怎样的笑法才能使那两个酒涡儿蹦蹦跳跳,
要用怎样的鸽子步才能使那撑出的长裙旋转如风,
看着男人的脸时要怎样的赶快低下头,垂下眼,
才显得出自己动情而颤抖的神气。而她特别擅长的,
就是能够故意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面孔,
借以掩饰一种精明锐利的目光。
爱兰和嬷嬷的教育目标虽然一致,
她们的教育方法却各有巧妙不同;
爱兰用的是一种温言软语的开导,
嬷嬷用的是一种滔滔不绝的唠叨。
「你必须要学得斯文些,庄重些,我的好孩子,」
爱兰教她女儿说。「男人家在说话的时候,
即使你的见识比他高,也万不可去插口。女孩子太倜傥,
男人家不喜欢的」。
「你们小姑娘家,要是尽皱着眉头,尽鼓着嘴,尽说『
俺要什么,』『俺不要什么,』你准会嫁不到男人,」
嬷嬷忧郁地对她预言。「你们小姑娘家,应该低着头,
对人家说,『好罢,您哪,知道啦,』或是说,『是啦,您哪
,听您吩咐啦。』」
凡是大家闺秀应该知道的事情,
她们已经没有一样不教她的了,可是她所学的,
只是一种表面的礼貌。至于这种礼貌所自发的内在温情,
她是始终不曾学,也始终没有见到该学的理由。
她以为做女人的有了这点表面就够了,
有了这点表面就已可以引得男人的趋奉,
所以除了这一点表面之外,别的她就不要了。她的老子呢,
一迳都在外面得意洋洋的夸口,
说她女儿是五个区里的第一个美人,这话倒也有几分真实,
因为邻近一带的青年,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曾向她求过婚,
甚至还有许多是从亚特兰大和萨凡那那么远道而来的。
到了十六岁,她就长得十分娇媚而玲珑,
这不能不归功于母亲跟嬷嬷平日的教养,但在骨子里,
她却是刚愎、执拗、而爱虚荣的。她像她那爱尔兰的父亲,
感情极易于激动,至于她母亲那种牺牲忍耐的性情,
她是一点儿没有传得,有也不过是一层极其稀薄的矫饰罢了。
但是思嘉知道母亲只消拿一种责备的眼光向她横了一眼,
就可以使她羞得要哭出来,所以她平日在母亲面前,
总都摆出她的最好的嘴脸,行动也规矩了,脾气也不发了,
性情也像和婉了,因而母亲始终不能相信她完全出于矫饰。
至于嬷嬷,思嘉就瞒她不过了。无论思嘉矫饰到多么巧妙
,嬷嬷一眼就能够看穿。嬷嬷的眼睛比爱兰的锋利得多,
思嘉想不起那一件事情是曾把嬷嬷蒙蔽到底的。
这两位教师对于思嘉那种高傲、活泼而娇媚的特质,
都并不认为可忧,因为这种特质正是南边女人所以自豪的,
她们所担心的,
是思嘉的性情里面具有她父亲的那种倔强性和猛烈性。
她们唯恐她对于追求她的男人掩饰不了这种性情,
以致得不到如意的配偶。谁知这是她们过虑了。
思嘉自己早就想结婚,并且想跟希礼结婚,所以如果端庄、
柔顺、不作主张等等的品性真可以吸引男人的话,
她是很愿意装出这样来的。至于男人为什么喜欢这样,
她却又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种方法可以行得通,
就不去问它所以行得通的道理了,
因为她对于人类的心到底怎样在里面活动,
是一点儿也不明白的,便是对于她自己的心也同样的不明白。
她只知道自己要是这么这么的做,这么这么的说,
男人一定就会这么这么的恭维她。
她以为这种算法可以同数学的公式一般准确,
也并不比数学的公式难,因为她在学校里的时候,
觉得数学这门科目还算容易的。
她对于男人的心理既然知道得很少,
对于女人的心理知道得尤少,因为这个对她更没有兴味了。
她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女朋友,也从来不以没有女朋友为遗憾。
照她看起来,一切女人都在追求一个共同的目标──男人,
因而彼此成了自然的仇敌,连她自己的两个妹妹也在内。
唯一的例外就是自己的母亲。
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不同的,她把她看做一种神圣的东西
,跟人类的其余部分各别。她做孩子的时候,
曾经把母亲跟圣母混而为一,如今她年纪大些了,
仍觉得没有理由改变她这种意见。
她觉得母亲代表一种绝对可靠的保证,
这种保证是唯有天和母亲才能供给的。
她又知道母亲体现着公道,真理,亲爱和慈和,和深澈的智慧
──真是一个伟大的女人。
她也很想学她的母亲,难只难在一个人做到了公正、真诚
、慈和而无私之后,便要失去大部分人生的享乐,
失去许多美好的男人。人生百年犹苦短,
怎便容它失去这许多好东西呢!等着罢,等她跟希礼结过了婚
,等她已经衰老了,到那时尽有余闲,
再学母亲的样也还不迟呢!至于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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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耿平海

    不愧为最佳主播,不愧为最好翻译,不愧为世界名著。

  • 杨晓景的诗文天地

    女人的孤独和痛苦大都只能藏在心里,尤其是有教养的女人。

  • 宅家的远远

    伤心的爱兰嫁给郝嘉乐也是一种缘分吧

    宅家的远远 回复 @宅家的远远: 二刷:虽然思嘉大体上是像嘉乐,但爱兰的沉静和坚定也给了她无穷的内在力量。

  • 杨晓景的诗文天地

    看过电影,听书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喜欢主播的演播,生动,自然,很享受

  • 野生苋菜

    郝思嘉的女儿身里住着一个白瑞德那样的叛逆精明的男子,所以两个人才是天生一对;艾希礼的男子身躯里其实是一个看透世事又不肯面对现实的梅兰妮,所以两人真的是灵魂伴侣,但是梅兰妮比艾希礼勇敢。

  • 野生苋菜

    原著里有提到,四十多岁的郝老爷子得到的只是太太温柔的躯壳,她的心已经跟着初恋表哥死了。

  • 1338880pwcw

    好听,谢谢主播!

  • 天涯桃花朵朵开

    为主播点个大大的赞,太棒了,

  • 野生苋菜

    郝太太和梅兰妮就是男权社会最佳的传统淑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照顾男人的自尊心,还有强大的内心和治家能力,然后把功劳都归给丈夫。

  • 秋水1919

    当年我看的就是这个译本,语言生动活泼非常精彩,就觉得译者是个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