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思嘉回到了自己房里,便不顾身上的新衣服,
一骨碌倒在床中,但是她心潮起伏,再也没法儿安静下去,
因为她回想刚才站在希礼和媚兰之间招待客人的情景,
实在是可怕之极。她觉得这样的戏剧如果要她去重演一遍,
那是她宁可去抵敌谢尔门的千军万马的。过了一会,
她就又从床上爬起来心烦意乱的在地板上踱着步,
一面将衣服脱了乱抛一起。
刚才经过那么厉害的紧张。现在起了反应了,
以致她浑身都簌簌的抖起来。她将头上的发夹拿下来放在手里
,却都从手指缝里漏到地板上,想要拿起刷子将头刷一刷,
又不防那刷子柄儿打痛自己的太阳穴。不知多少次,
她踮脚尖儿跑到房门口,听听楼下有没有声音,
却见楼下的穿堂静得像一个黑洞。
刚才从媚兰家里回来的时候,
瑞德是拿马车送她独个人回来的,她就像遇赦一股,
暗暗的感谢上帝。瑞德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在她是巴而不得
。因为她今天晚上太惊吓了,太觉惭愧了,
无论如何不能见他的面了。他大概是在那雌头家里。
那末幸亏世界上还有华贝儿这么一个人呢!
幸亏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可以容纳瑞德,
好让他那要杀人似的火气平一平呢!按理说起来,
一个女人巴不得自己的丈夫住在妓女那里去,那是大不应该的
,但是她现在没有法子呀。只要能够免得他今天晚上来烦扰,
她是那怕他死了也在所不惜的了。
但是明天呢?唔,明天是换了一天了。
明天她就会得想出种种理由来,去跟瑞德相对抗,
或者竟把一切罪名都推到瑞德自己身上去了。
明天她的记忆不会使她这么难受了。
明天她就不会这么一迳想到希礼了。现在希礼是在恨她吗?
恨她连累他受到羞辱吗?当然,现在希礼绝没有不恨她之理。
于是她又想起了媚兰,
想起刚才媚兰挺着肩膀替他们两个竭力回护的情景。
但她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回护她的不是别人,
偏偏是媚兰!
她想到了这种种情景,不由得一阵阵打起寒噤来。
她想今天晚上她若希望躺在床上安然睡得着觉,
就非痛痛快快喝一肚酒下去不可。
当即她在睡衣上面加披了一条围巾,
趿着一双拖鞋踢踢蹋蹋跑到楼下去。快要跑到楼梯脚,
她向饭厅门口一看,看见门是关着的,
但是底下透出一线灯光来,便不由吓了一跳。
难道她回来的时候那盏灯就已点在那里,而她没有注意到吗?
或是瑞德已经回来了呢?他大概是从厨房门口悄悄溜了回来的
。如果是瑞德回来了,那她就得立刻缩回楼上去,
白兰地也喝不成了。因为她现在不敢和瑞德见面,
惟有赶快躲进房里去将门锁起来才得安全。
她怕脚上的拖鞋踢踢蹋蹋的要被瑞德听见,
正要弯身下去脱掉它,不想饭厅门口突的开开来,
瑞德已经笔挺在她面前了。饭厅里的烛光很昏暗,
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因而越觉朦朦胧胧得可怕,
彷彿是个狰狞的鬼影一般。
「请你进来陪陪我,白太太,」他说,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儿含糊。
他已经醉了,已经在这里发酒疯了。
他以前是从来不发酒疯的,无论他喝得怎样醉。她正在疑迟,
他就将手一挥,做了一个命令的姿势。
「进来,你这天杀的?」他粗声粗气的说。
他果然醉了,她不禁心里砰砰大跳着,但是她又转念道:
「我绝不能让他看出我不敢见他的面。」
于是她将喉咙口的围巾卷了一卷紧,翘了一翘头,
踢踢蹋蹋故意将鞋跟拖得响些,拖下最后几步楼梯来。
他避开了一旁,恭恭敬敬的鞠着躬。一路将她鞠进门口去
,那样子彷彿做戏,难受得思嘉不住眨眼睛。
她见他身上没有外衣,领子已经解开了,
一条领带分开做两边挂着。衬衫也已解开了,
露出一片毛氄氄的胸口来。他的头发乱蓬蓬。
一双血红的眼睛细细瞇着。桌上点着一支蜡烛,
一点微微的火光照得房间里阴惨惨的,显得那些食橱、
碗碟橱之类都彷彿是蹲在那里的巨兽一般。烛旁一个银托盘,
盘里放着一个刻花玻璃塞子的酒瓶,一周遭围着许多玻璃杯。
「坐下,」他跟着她进来,这么干脆的说道。
这时她感到了一种新的恐怖,
比刚才的怕见他的面还要厉害。原来瑞德现在的神气、说话、
行动,都完全像个陌生人了。现在这个无赖模样的瑞德,
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从前虽在他们最最亲暱的顷刻,
他也总是那么淡淡然的。虽在他盛怒之中,
他也是那么和和气气,满口诙谐,而且酒越喝醉了越是这样。
起初的时候,她还觉得这种淡漠态度很难受,
曾想把它矫正过来,后来弄习惯了,
倒觉得他这种脾气对于她非常便利了。这几年以来,
她一迳觉得瑞德彷彿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彷彿始终都拿玩笑的态度对付人生,连对她也是这样。现在呢
,他好像把这件事看认真了,看得非常认真,
因而她不由得不惴惴凛栗。
「你为什么不喝一点暖暖身子呢?
即使我这不识相的在家也不要紧的,」他说。「
要我来替你倒吗?」
「我不是要喝,」她硬僵僵的说。「我听见声音才下来──
」
「你那里听见什么声音?你如果知道我在家里,
再也不会下来了。我已经坐在这里好久,
听见你在楼上一程来一程去的跑。你一定是要喝得紧了。喝罢
。」
「我不──」
他拿起了那个酒瓶,半进半出的倒了满满的一杯。
「喝,」他把酒杯塞进她手里去说。「你浑身都在发抖。
你不要装腔作势罢。我知道你私底下一迳在喝的,
我也知道你喝得不少。我早就要来劝你,要喝尽管公开喝,
用不着瞒人的。你当我不许你喝白兰地吗?」
她接过了酒杯,心里暗暗诅咒着。
怎么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一眼就会看穿的!
「我叫你喝。」
她拿起了酒杯,放在嘴唇边一仰而尽,
像她父亲从前喝干威士忌一般。
她忘记了这种喝法非常熟练而在行,让瑞德看见了实在不便。
果然,他又看得清清楚楚了,便把嘴唇皮瘪了一瘪。
「你坐着,我们来把刚才这个招待会的事情慢慢谈一谈。
」
「你醉了,」她冷然的说,「我也要去睡觉了。」
「不错,我醉得很了,可是我还要喝,你也不能去睡觉──
还早。你坐着。」
他的声音仍旧带着几分拖长的调子,
但是她觉得它骨子里实在非常凶暴,不过被他勉强压住罢了,
她正迟迟疑疑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已经走到她身边,
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只是轻轻的一扭,
她就哎唷一声急忙坐回去,抬起头一看,只见他脸上黑里泛红
,眼睛里冒出一种奇异的光燄。
她看出了那双眼睛的深处藏着一点东西,
是她所不认识也不了解的,只觉得那点东西比愤怒还要深沉,
比痛苦还要强烈,因而将那一对眼睛煽得跟两颗炭火一般了。
他睁着那么一对眼睛对她看了许久,以致她再也不敢向他正视
,只得将头低下去。于是他又回到对面坐位上。
再倒出一杯酒来。这时她在心里急急的计划,
希鍪能替自己划出一道防线来,
而无如纷乱之间竟想不出一句话来说。
他一面慢慢喝着,一面仍把眼睛对着她牢牢盯住。
盯得她神经一根紧张起来,禁不住簌簌发着抖。
他脸上的表情好久都不变,可是后来突的一下大笑出来了。
「今天晚上的事情活像一场有趣的喜剧,是不是?」
她不响,只在底下竭力缩着自己的脚趾头。
以期制住身上颤抖。
「这场喜剧里边一个脚色都不缺,一个淫妇被人捉了奸,
满村的人聚集拢去向她扔石头,淫妇的丈夫是个正人君子,
竟还替妻子竭力回护,奸夫自己的妻子富于基督教精神,
也仗着自己平日洁白无瑕的名誉来替她掩饰。至于那个奸夫──
」
「哦,请你──」
「我是不受你请的。今天晚上是。因为这桩事太有趣了。
那个奸夫神气像个大獃子,只恨没有一条地缝儿可钻。
我要问你,亲爱的,你现在犯了罪了。
而替你竭力掩饰的那个女人却正是平日所深恨的,
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呢?你坐下。」
她坐下了。
「照我猜想起来,你未必见得因此就跟她要好些罢。
你心里总还在疑惑,她大概没有知道罢,知道了怎么会这样呢
?又或者是她为保全她自己的面子罢。
于是你就不但不感激她掩护你,反而当她是个大傻瓜了。可是
──」
「我不要听了──」
「你要听的。我知道你心里烦恼,所以说来使你宽宽心。
媚兰小姐原是个傻子,却不像你想的那种傻法。
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分明这桩事情已经有人告诉她,
只是她不肯相信。即使她亲眼看见,她也不肯相信的,
因为她自己心地光明,
所以不能相信她所爱的人会做不光明的事,
我还不晓得希礼在她面前说的怎样一个谎,
但是我想无论说得怎样笨拙的谎都行的,因为她爱希礼,
同时也爱你。我还不很明白她为什么要爱你,但是她爱你是实
,这就是你该背的十字架之一。」
「要不是你醉得这么厉害,样子这样凶狠狠,
我是什么事情都解释得清楚的,」她稍稍恢复了一点尊严说。
「可是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并不感兴趣。
这里面的实情我比你自己还要清楚些。……嗨,
你再站起来试试看──」
「还有一点事实我也发现了,
我觉得它比今晚上的喜剧还要有趣。
我知道你所以不肯再跟我同床,为的是你要跟希礼实行其意淫
。『意淫。』这个名词不很漂亮吗?
那本书里有很多这种漂亮名词的,【注:译者案:
指新约马太福音。】是不是?」
「什么书?什么书?」这时她的心纷乱如麻,
随便向四周瞧了一眼,只觉得那些屋角落里阴森森的怪怕人
「我现在被你抛到门房外来了,这是因为我过于粗俗,
配不上你那么的高雅──因为你是不要再养孩子了。可是,
我的心肝儿,你也知道我心里觉得多么难受罢?
你知道我多么伤心罢?因而我只得跑到外边去另外找安慰。
让你可以维持你那高雅的生活。你呢,
就利用这种时间来向慕你那吃苦已久的卫先生了。
因为那天杀的家伙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
他既然不能在精神上忠于自己的妻子,
却又不能在肉体上不忠于自己的妻子。他只一味的胆怯。
一味下不了他的决心。他如果肯下决心,
那末你是不反对替他养孩子的,是不是?
你们养出孩子来也可以当做我养的,是不是?」
她听到这里,便发了一声极喊,从椅子上唬跳起来。
他看见她站起来,怕她要逃走,马上一扑扑过去,
两手将她揿回椅子里,口里吃吃冷笑着,笑得她汗毛森竖起来
。
「你看看我的手看,」
他擎着两只毛氄氄的棕色大手在她眼面前捏了几捏。「
我要拿这两只手将你扯得粉碎,那是一点儿都不为难的。
我若能够把卫希礼从你心上挖出来,我就不惜将你扯得粉碎了
。可是我不能。所以我不得不另换一个法子,喏,你看,
我把两只手夹住你的脑壳儿,像轧胡桃似的轧着,
等把卫希礼轧出你的脑壳儿为止。」
说着,他果然双手夹住了她的两鬓,
将她的面孔抬起来对着自己,而轻轻将她摇撼着。
她睁着眼睛一看,只见面前那张醉醺醺的脸,
竟不象是瑞德的了。她是从来不会缺乏兽性勇气的,
每逢危险临头的顷刻,她会立刻生出这种勇气来,
而使自己的脊骨挺得笔直。
「你这酒糊涂,」她嚷道。「你赶快放手。」
说也奇怪,他经她这么一嚷,果然立刻放开手,
然后坐在桌子边上,又倒出一杯酒来。
「我向来都佩服你的勇气,亲爱的。
可是从来没有见你像现在这么勇过,因为你是受了胁迫了。」
她将她的围巾紧紧裹住了身体,心里暗暗的叫苦,
恨不能够插翅飞回自己房里去,立刻将房门紧锁起来,
便想自己被他这样围困在这里,绝不是一个办法,
总得想个法子将他收伏才好的。
于是她故意装起好整以暇的样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将围巾牢牢裹在臀部上,抬手理开脸上的头发。
「我并没有受你的胁迫,」她很锋利的说道。「
你是永远不能胁迫我的,瑞德,永远不能威吓我的。你是禽兽
,不是人。你一向跟婊子在一起的,就把人人看作坏人。
你不能了解我,也不能了解希礼。你是卑污龌龊惯了的,
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因而你对自己不懂的事情就要妒忌了。
明儿见。」
说着,她从从容容的旋转身子,举步要向门口走去了,
但是瑞德发出了一阵狂笑,立刻止住了她的步子。她旋转头,
瑞德就跳下桌子笑着追过去。她觉得他那种笑声非常可怕,
不由向门边的墙壁不住缩退,他就伸出一双巨灵之掌,
抓住她的双肩,将她一揿揿在墙壁上。
「你不要笑。」
「我是因为替你伤心才笑的。」
「伤心──替我?替你自己伤心伤心罢。」
「可是我的确替你伤心,我的美丽的小傻子。
你觉得我这笑声难受是不是?
你是对于别人的笑和可怜都觉难受的,是不是?」
他不笑了,只将身子猛力靠在她身上,
靠得她两肩膀都酸痛起来。然后他突然变了面容,又靠近了些
,以致那股威士忌的气味薰着她鼻子,使她不得不将头朝开。
「你说我妒忌吗?」他说。「哦,是的,我怎么不妒忌呢
?是的,我是妒忌卫希礼。我为什么不妒忌呢?哦,
请你不要对我分辩,对我解释了罢!
我知道你在肉体上是忠于我的。你所要解释的就是这点吗?哦
,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了。怎么知道的呢?唔,
我是知道卫希礼跟他那种个性的。我知道他很光明,
知道他是一个正人君子。这是你和我都不如他的。
我们不是上等人,我们是不光明的,是不是?我们唯其如此,
才能够这么蓬蓬勃勃的兴旺。」
「哦,让我走罢。我不要站在这里受你的侮辱。」
「我并不是侮辱你。我是在这里赞美你的肉体的贞洁。
不过你是一点儿瞒不了我的,你把男人都当做傻子了,思嘉。
你把对方的知识和力量估计得太低了。
可是我白瑞德并不是傻子。
你当我不知道你平日睡在我怀里的时候都当我是希礼的吗?」
她不觉噗的张开嘴来,恐惧和惊异分明写在她脸上。
「这是很有趣的哪。事实上却是罪孽的。
一床本该只睡两个人,你却变出三个人来了?」说着,
他将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撼,一面打着呃,嘲讽似地微笑着。
「哦,是的,你因希礼不要你,所以肉体上是忠于我的。
可是,天晓得,你把肉体给他我是不会吝惜的呀!
我早就知道区区一点肉体算不了什么,尤其是女人的肉体。
可是你把你的心给了他──你把你那亲爱、坚硬、
残忍而固执的心给了他──那我就要吝惜了。
我可以出贱价买到女人。可是我要你的心,我要你的情,
而无如我永远得不到,正如你永远得不到希礼的心一般。
我所以替你伤心的就是这点。」
这时思嘉虽然塞满恐惧和惶惑,
他这锋利的嘲讽仍旧刺着她的心。
「伤心──替我?」
「是的,我所以替你伤心,因为你是真正像个小孩子,
一个哭着要摘天上月亮的小孩子。我不懂的是,
孩子即使摘到了月亮,拿它做什么用呢?你即使得到了希礼,
也拿他做什么用呢?是的,我实在替你伤心,
因为我实在不忍看见你双手抛掉了快乐,
而伸出去抓取一件永远不能使你快乐的东西。我实在替你伤心
,因为你是个大傻子,
永远不懂得不是同样的人相配永远不能有快乐。倘使我死了,
媚兰也死了,你终于得到你的宝贝希礼了,你想你会快乐吗?
呸,不会的!你永远不能知道他,永远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永远不能了解他,犹之你永远不能了解音乐、诗歌、书本,
乃至银圆角子之外的一切。至于我和你,我的心爱的妻,
只要你肯给我们半个机会的话,我们是能十分快乐的,
因为我们两个很相像。我们两个都是流氓,
心里想要什么就什么,丝毫无所顾忌的。我们所以能快乐,
因为我爱你,而且知道你深入了骨髓,
这是希礼无论怎样也办不到的。而他因为不能知道你,
所以就要看轻你。……可是你偏不觉悟,
偏要对你所不能了解的一个人这么一辈子痴心妄想下去。我呢
,也就只得在一些婊子身上痴心妄想了。现在你肯觉悟,
我们是可以比任何的配偶都美满些的。」
说完,他突然把她放开,重新回到桌子上去拿起酒瓶来。
她却彷彿生根在那里,一双脚移不动了。
只觉心里有无数思想像走马灯似的飞游而过,
想要拿住它们仔细考察一下,却是一个也抓它不住。
瑞德说他爱她。这话是当真的吗?或是不过一句醉话呢?
或是故意跟她开玩笑的呢?希礼呢,瑞德说他是月亮,
难道真的是个月亮吗?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她不觉开动步子
,急急奔到那黑暗的穿堂里,彷彿后边有恶鬼追她一般。哦,
马上跑回房去才好呢!不提防脚跟一扭,一只拖鞋扭歪了,
她拼命的甩着脚,想要把它甩下去,谁知这个当儿,
瑞德已经追到身边了。他就将双手伸进了她的围巾,
一把将她贴肉的搂住。
「好,你把我赶了出去,让你可以清清静静的追求他!
他今天晚上可不行,我们床上只容你我两个人!」
说着。他就将她凌空抱起来,开步走上楼梯去。
她的头恰好堵在他胸口上,因而听见他的心砰砰地狂跳。
她被他夹痛了,不由得尖叫起来。但是他不理,
管自向那黑暗的楼梯上一步一步迈上去。
她一面尖叫一面挺硬着身子,他就在楼梯顶突然停住脚,
将她翻过一个身,在她面颊上、嘴唇上、颈脖子上拼命的吻着
,直吻得她没有思想和喘息的余暇。突然间,
她感到了一种从来不曾尝到过的刺激,似乎把快乐、恐惧、
疯狂、兴奋统统交混一起了。
现在她是破题儿第一遭遇到一个比她更强壮的人,
这人是她不能凌辱不能击破的,却反而要凌辱她击破她的。
不知怎么一来,她的臂膀已经搂住他的颈梗了,
她的嘴唇已经在他的嘴唇底下颤抖了。
于是他们继续的进入黑暗,进入一种柔软、模糊,
包容一切的黑暗。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已经走了,
若不是旁边明明放着一个空枕头,
她竟要把昨夜的事情当作一场春梦呢。
她滕朦胧胧的记起了那番情景,不觉脸上熟烘烘红了起来。
于是她将被头拉上来围住颈梗,继续躺在阳光中,
将一大堆纷乱的记忆试行整理。
有两件事情最先值得她的注意。她跟瑞德已经同居几年了
,跟他一起睡,跟他一起吃,也吵过嘴儿,也养过孩子,
但是她始终没有认识他。昨天晚上将她抱上楼去的那个,
乃是一个陌生人,她从来不曾梦想到过的。
现在她虽想要对那人怀恨,对那人愤怒,却是办不到了。
因为经过昨夜一夜的疯狂,那个人已经收伏了她,伤害了她,
虐待了她,而她倒觉快乐了。
哦,她是应该羞愧的,
应该不敢回想昨夜黑暗中的种种情景的!她是一个大家的闺秀
,应该很知道身分,现在经过了这么一个晚上,
她就再也不能抬头了。然而另外有一种心情强过了她的羞愧,
就是昨夜那种狂欢的回味,那种投降时的惝怳感觉的回味。
这是她生平第一遭回味到人生的真谛,第一遭感到真正的情欲
。她觉得那种情欲是强烈的、原始的,
跟她逃开亚特兰大那天晚上所感到恐惧一般,
同时又是模糊而实甜蜜的,
犹之她射杀那个北佬时所感到的憎恨一般。
瑞德果然爱她了,已经亲口说过爱她了!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这么一想,她倒觉得有些为难起来,
因为等会见瑞德回家,青天白日跟他见面,
不要觉得羞人答答吗?
但是瑞德并不回来吃中饭,连到晚饭也不回来吃。
那天夜里她仍旧独个人孤孤凄凄的睡着,
一迳竖起耳朵听着大门,到天亮也不曾合眼。
可是他到底没有回来。第二天又过去了,也仍旧没有消息。
于是她失望了。着急了。她到银行里去看了看,
但是他不在那里。她又到自己店里,希望他会去寻她,
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一个影子。然后又到木场里去等,
瑞德仍旧没有来。
她想去问问朋友们有没有看见瑞德,又觉得不好意思,
连自己家里的用人,她也觉得不便问。及至第三天,
她才决心要去报警察。也许他是遇到意外了,
也许他从马上摔下来,摔进阳沟里去爬不起来了。也许──哦,
多么可怕呀──也许他已经死了。
谁知她吃过了早饭,正在房里戴帽子预备出去,
忽听见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响上来,她听出是瑞德,
这才松了一口气,扔下帽子倒到床上去等着。果然还不曾躺稳
,瑞德已经进门了。他刚刚理过发,修过脸,并没有醉容,
可是眼睛血红的,脸上有些儿浮肿。他向她摆了一摆手,
叫了声「哈囉。」
怎么,一个男人不声不响跑出去两天,回来对于妻子「
哈囉」一声就能了事吗?而且那天夜里那么发疯了一夜,
他怎么能够这样夷然若无其事呢?难道他已经忘记了吗?
难道这样的夜晚在他是司空见惯的吗?
一时之间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几天以来预备着要用以欢迎他的种种媚态,
也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他并不走到她床边去跟她亲吻,
只咧着嘴站得远远看她,手里拿着一根雪茄。
「你──你到那里去的?」
「你不要假痴假呆!现在怕是整个城里都知道的了。
也许只有你一个没有知道罢。常言说得好:『丈夫为非,
妻子最后知。』」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前天晚上连警察都到贝儿那里去光顾过的。」
「贝儿?──那个──那个女人?你是跟她在──」
「当然。别的我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你总没有替我担心罢
。」
「怎么,你从我这里出去就──哦!」
「喂,喂,思嘉你不要假痴假呆了。
这个贝儿你是早已知道的。」
「你离开了我马上去找她,而且我们刚刚那末──那末──
」
「哦,是的,」他做了一个毫不在意的手势。「
我倒忘记了。那天晚上我真对不起,现在我向你道歉。
我是醉得紧了,你当然也知道的,而且你当时那么动人,
我实在情不自禁了。」
她听见了这几句话,彷彿吃了一个青天的霹雳,
原来他还是他。一点儿都没有变。只是她自己痴心,
还当他真的爱她。原来他喝醉了才拿她来泄欲的,
跟对贝儿家里那些女人并没有不同。现在他回来了,
又这么公然的来侮辱她嘲笑她了。她气得要哭出来,
又怕要被他耻笑,便竭力的熬忍着,朝他看了看,
见他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彷彿在等她说话。
你等我说出丑话来让你笑吗?我偏偏不!
于是她突然锁起了双眉。
「我自然疑心你跟那禽兽有些不清楚。」
「只不过疑心而已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我是会对你讲的。自从你跟希礼串通好了要我们分床那天起,
我就跟她同居了。」
「哦,好不要脸?站在自己妻子面前说这样的话,
还自以为得意呢!」
「哦,算了,这种官腔劝你不必再打了。只要我天天会钞
,你还管我跟谁去睡吗?何况我的事情你是明明知道的。
至于说你是我的妻子,这话也不十分对,自从美蓝养出来以后
,你就不大像我的妻子了。总之,
我在你身上的投资是蚀本了的,思嘉。
我在贝儿身上投的要得利得多。」
「投资,你是说你给她──」
「不如说我替她做后台老板罢。贝儿这人很聪明。
她的营业一定会发达,所缺少的就只钱罢了。
你要知道一个女人能有几个现钱做基础,就会得做出奇迹来的
。你就看你自己罢。」
「你拿我来比──」
「唔,你们都是精明强干的生意人,也都是做成功了的。
不过贝儿当然有些不如你,因为她心肠太软,脾气太好──」
「请你走出去好吗?」
他懒洋洋的踱到门口,
又回过头来竖起了半边眉毛向她瞟了一眼。
她已气得再也没有别的话说了。
「你赶快替我出去,从此再不要进来。
我本来跟你有过约的,是你不要脸才进来的。
从此以后我要锁门了。」
「你不必费心。」
「我一定要锁。免得你灌醉了又要来讨厌。」
「嗨,达令!我看是不见得讨厌的罢!」
「滚出去!」
「你不要忙。我这就走了。从此永远不来讨厌你。
那是最后一次了。我早就想来告诉你,
你若是觉得我那不名誉的行为受不了,我是可以许你离婚的。
只要把美蓝给我。你要离婚我一定不跟你争。」
「我不做这种败门风的事,我不跟你离婚。」
「吓,倘使媚兰小姐死了,你怕要败门风得紧呢!
她早晨死了你晚上就要跟我离婚了。」
「你到底走不走?」
「走的,走的。我就是为要走了才来跟你讲一声的。
我要到查尔斯顿跟新奥尔良去了,还有──哦,唔,
还有许多许多地方呢。我今天就要动身。」
「哦!」
「我要把美蓝带了走。
你叫那个傻百利子把她的衣服收拾起来罢。百利子我也要带去
。」
「我不许你把我的孩子带出门去。」
「她也是我的孩子呀,白太太。
我要带她去查尔斯顿去看看祖母,你当然不反对的。」
「看祖母去?不要见你的鬼罢!你这样天天灌得烂醉,
我会把孩子让你带去?让你带到婊子人家去呢!」
他把手里的雪茄猛的往地上一掷,
那条地毯立即给火烫焦了,嗤嗤的冒上烟来,冲着他们的鼻子
。他也不去管,两步迈到她面前,涨紫了一张面孔。
「倘使你是个男人,我非立刻卡死你不可。
现在我只不许你再开一句口。你当我是不爱美蓝的,
我会把她带到那种地方去──她是我自己的女儿呀!
你倒要摆起做母亲的架子来了,你这种母亲算了罢!
你给孩子到底有什么好处?卫德跟爱啦都给你吓得什么似的,
要没有媚兰小姐,他们简直不会懂得怎么叫爱呢!
美蓝可是我自己养的。你以为我管教她不比你好吗?
你当我会把她留在家里让你去打骂,弄得她死气沉沉为止吗?
你放心,不会的!你现在乖乖儿的,赶快叫她去收拾起来,
一点钟之内要弄好,否则像那天晚上那么对付你还算便宜的。
我非拿鞭子着着实实的揍你一顿不可。」
说完,他也不等她开口,掉过头去大步迈出房去了。
她听见他走过穿堂,推推孩子们的游玩室,
随即听见三个孩子嘻嘻哈哈闹起来,美蓝的声音特别响。
「爹爹,您上那儿去了?」
「我去找一片兔儿皮来包我们的小美蓝呢。
给你顶顶亲爱的爹爹香一个嘴罢,美蓝──爱啦,你也来一个。
瑞德对斯嘉的伤害是治命的,一个足足大她快二十岁的男人用尽了计量怎么做都不能算光鲜,因为斯嘉没有更多的社会经历所有的痛苦和过错应该算在瑞德身上!
思佳真是出轨出的理直气壮,他太不懂得珍惜白睿德了
瑞德用出轨对待斯佳,他早知道斯佳爱西里,还要娶她,又不接受她精神出轨,弄得两败俱伤
不管男女都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当意识到时已经晚了
斯嘉伤了白瑞德的心了
卫希礼这时向思嘉小表白有点不太合理,小说中这个角色塑造得应该说稍微弱点,电影中的演员也太老、暮气沉沉的,魅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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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所想往往都事与愿违,刚刚斯嘉还在想如何的跟瑞德重修旧好
太好听了,心心念念地等待啊
精彩,两个理性、现实的人都在小心翼翼的保护自己,不敢坦露自己的真心,以免对方送来怀疑、讥笑和嘲讽。特别是瑞德,平时装的满不在乎,但爱一个心在别人身上的人,内里受着怎样的伤啊。一再的遮掩,隐藏,转移自己的感情,缺不料酒后吐真言。醒来仍以假面对斯佳,甚至选择逃避。--不催更,好东西要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