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敌国被秦灭亡,秦王成为当时文明世界的主宰时,他和他的大臣们都充分意识到他们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正如一位朝臣所评论的,他们超越了传说中那些圣人们所取得的伟大成就。现在他们着手制定新的法规,为人类历史创造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大一统的时代。
在制定一个新的帝国秩序过程中,秦国遇到了大量问题,这可以从他们在短暂的统治期间 所尝试的多项改革中看出来。
秦始皇的集权
秦朝的第一个改变是为统治者设计了一个新的称谓和典范。“大一统”需要一种能够超越地域联系的制度和价值观,这种制度和价值观的绝对权威是半人半神的统治者,他将作为天上诸神的代理人来统治整个世界。
秦的统治者声称自己为“皇帝”,这个称呼仅仅译作“君主”是远远不足的。“帝”是商朝最高的神。到战国时期,它的含义发生了变化。创造人类文明的那些传说中的文化智者都被称为“帝”,这个字特指他们具有超人的力量。秦早期宗教中的青、黄、赤、白四位神也被称为“帝”,它们与四个方位相应,由此也象征着宇宙。
把“帝”这个头衔用作自己专属的称谓,强调了秦的君主所具有的上帝一般的权力,前面再加上一个“皇”字来强化至尊的感觉,“皇”字通常表示“闪耀”或者“神奇”。通过称自己为“始皇帝”,秦国的第一位君主宣布自己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是秦二世、三世、四世,以至于万世的初祖,他的统治可以延续到永远,如同他的王国可以延伸到整个宇宙四方。为了超越人性,获得不朽,始皇帝登上泰山,开启了和上天进行沟通的“封禅”祭礼。
为了给这个至高的封号奠定基础,始皇帝巡视了新近开拓的疆土,把他的丰功伟绩镌刻在高山险壁上。其中有六篇刻辞保留了下来:
“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 “泽及牛马,莫不受德。”
它们赞扬了始皇帝无比的恩泽推及四海,他的权力和恩惠遍布整个世界。秦朝第一个丞相吕不韦发起编纂的哲学著作《吕氏春秋》中也认为在一个紧密联系的进程中,有一种宇宙的循环周期,即所谓的五德终始,始皇帝遵循上天的旨意,使他走向权力之巅,这是一种不可改变的神旨zhǐ。
一项庞大的建筑工程把帝国都城建成了世间万物的微观写照。新皇宫以北极星和北斗七星的“紫微宫”格局建立,矗立于宇宙中心;秦收缴了战争所征服国家的武器,熔铸成巨大的十二“金人”,代表了各个星座;此外还按照被征服国的宫殿样式,建筑了大规模的行宫,使其成为一个宇宙的缩影。
这些仪式和建筑强调了皇帝作为天下之主的地位,而且建立了一套制度,旨在强化中央集权,统一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在文化领域的变革。鉴于诸国都有自己的书写体系,秦政府发明了一套新的非字母的简化书写规范,在全国通用。这减少了字体的复杂程度,将周代大篆字体曲折的笔画变成一种更简单的笔画形式。由此,秦朝的文字系统大概比之前简化了25%。
新的书体被刻成石经,或者刻在由政府监造的器具上,或者以公文的形式在帝国范围内公开展出,从而使新的书写文字得到宣传推广。在此之前,由于不同地区人们的口音不同,无法进行口头交流。而这种通用书体使人民之间的书写交流从此成为可能,因此被各地人民普遍接受。这种书体在西汉的大多数时段仍在使用,最后被一种更加简化的字体“隶书”所取代,而后者的书写速度更快。
这种整个帝国通用的 书写方式的发展演进,最终导致了国家学术的形成,它能够控制文本的传播以及对它们的阐释。在汉代和后来的文献中,秦的文化政策被称作“焚书”,但这实际上并不是一种破坏,而更是一种强化统一的政策。丞相李斯认为,国家要做的是禁止援引理想化的古代制度来批评当前制度。按照这种原则,他下令没收了《诗经》《尚书》以及私人撰述的哲学著作,将之藏于皇家图书机构,只供那些国家指定的学者进行学习研究使用。实用类的书籍,比如医药、卜筮、农业、种植等书籍并 不在禁止之列。秦政府深信一个统一的帝国需要一个统一的信念,它力图通过减少人们和书籍jí的联系,来控制政治思想的统一,但并没有对书籍进行系统的毁灭。最终的灾难其实是发生在公元前206年,当项羽军队攻入咸阳、劫掠秦宫时,把秦朝的皇家藏书付之一炬,夷为平地。
汉朝的文献记载 认为秦朝极其敌视学者,尤其敌视建立在儒家传统之上的那种古典学派,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秦始皇向儒生们咨询关于“封禅”祭祀方面的仪式,而且他的刻石也大量引用了典故,全部由《诗经》中的韵律写成。前文提到的《吕氏春秋》 包括了所有的知识传统,其中也包括了古典主义。
在国内建立并推广一种标准化的重量、尺度,并将这种标准化也延伸到管理和商业领域。即使是车轴的宽度也有标准,因此马车和战车就能沿着相同的车辙前进。统一铸造的标准长度、重量和容量的青铜器模具被分发给地方政府官员,强制商人阶层使用,促进了商业贸易的发展。这些由政府监制的青铜器具 在很多考古遗址中被发现,甚至边远的东北地区也有。官营的匠局被要求每年检查和校准他们的重量、尺寸单位及平衡器。匠局或者店铺,以及负责的官员都把标志镌刻或者附加在器具底部,作为他们遵守统一规范的保证。如果不能做到这点,就会受到法律的惩罚。
为了制定统一的价值标准,秦国铸造了青铜钱币,标有“半两”,这是铜币本身确切的重量,而以往战国时期青铜币上所铸的面值则都与其本身重量无关。据《汉书》记载,随着青铜币的发展,如“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从此成为器饰宝藏”,不再用作钱币了。
统一字体、文法、度量衡、币制、法律,在今天看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但在公元前3世纪,这需要在想象和实现之间完成一个变革的跨越。在欧洲,这种变革是2000多年以后,直到法国大革命才出现的事情。
一个统一的帝国在中国是全新的政治形式,标准化对于有效地管理和统治如此广大的国土是至关重要的,对于帝国内的民众而言也是如此。其中很多变革给予君主体制一种更为直观的形式,也给人们传达这样一种信息:必须服从统治者和他的政府。
为了完全地把帝国联为一体,把控制范围之外的地区排除在外,秦始皇修建了以都城咸阳为中心、呈扇形向四周延伸的道路网,用来调遣军队,派遣官员、信使,以及促进商业。其中有一条叫作“直道”,从咸阳出发,纵深960公里,直抵蒙古腹fù地。这条道路曾经运送过修建长城的原料,它的一些道路至今仍有所保留。秦的皇家道路长达6800公里,到了汉代,这个道路网继续扩展。中国地形复杂多变,因此这些道路不仅仅是简单的土路,还需要架设石桥、栈道,或者采用加固措施,用以越过河流或穿过高山,还有用木柱支撑于危岩深壑hè之上的木构道路。这个交通体系还包括用以休息的驿亭,赶路人可以在里面吃饭或睡觉,另外还有邮递驿站,可以供信使们换下已经跑累了的马匹。
从睡虎地出土的法律文书中,我们可以知道秦朝在道路边建立了检查站,旅客们必须缴税、出示证件后才能继续前行。这种制度一直延续到汉代。有很多文献提到出入都城地区的证件,有的时候官员还会遇到伪造的证件。在冬季,道路可能会禁止出行,在边疆地区会禁止牲口运出边塞,以及拘留道路上行走的陌生人。检查过关证件的驿站在必要时也可以用作拘留所。道路网在秦帝国内四通八达,但它受高度控制,仅被用于国家目的。
道路网为皇帝巡幸的宏大仪式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皇帝个人借此可以在他的领土内巡视。秦始皇在10年时间里,巡幸新的东方诸郡多达5次以上。
除了道路之外,秦朝在北方还利用水路进行运输,他们在关中地区修建了几条运河。在南方,水路出行更为普遍,因为这个区域地形复杂,修筑道路殊为困难,乘船则方便得多。
当秦朝致力于开展庞大的建筑工程,把帝国的各个地区连接起来时,也同时限制了帝国内部向域外地区的人口迁移。在战国时期,北方几个诸侯国的势力已经扩张到游牧民族生活的草原地区,并且修建了城墙来维护自己扩张的领地。由于他们越来越注意到这些北方民族及其生活方式与自己相迥异,中国人就开始把自己的生活范围定义为“中”,相反,北方民族就属于“外”部世界。这不仅仅是从地理位置上讲,而且是文化上的不同。这就好比希腊人把自身和波斯敌人相区别开来时 所依据的差异。
通过建筑长城的形式,这种强烈的感觉差异表现得尤为突出,在秦代达到了顶点。为了捍卫帝国边防,秦朝把早期北方边塞的诸国城墙连接为一体,构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防御工事,来捍卫这片新近征服的地区以及北方边疆的其他地区。城墙的目的是阻止从北南下的部落民族,尤其是匈奴,“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司马迁的《史记》说,将军蒙恬负责统率30万名工匠来完成这项工程,都是在极其艰苦卓绝、人迹罕至的地区。
集权化的最后一个表现是农民劳役制度的系统化。税收主要有两种形式:田赋和人头税。在汉代早期,田赋大概是十五税一,稍后降到三十税一。虽然这个税是按照谷物收成来收取。但由于国家无法衡量各户家庭具体的收成,因此它实际上是按照土地的数量多少,并按照每块土地的预期收成来收税,因此在农业歉收的荒年,这种按照预期收成来收的税仍然是沉重的负担。
人头税(即所谓口赋)通常每年以货币方式征收。未成年人减半。秦朝通过这种按人头抽取的税收来规范人民的行为。比如,由于父亲和成年儿子一起生活,国家会加倍收税,即所谓“民有二男不分异者,倍其赋”,因此他们就愿意分财别居,自立门户,从而能耕种最大数量的土地。国家户口数量加倍,同时也就增加了可供服兵役的男丁数量。
除了纳税之外,农民的第二个义务是每年在国家公共工程中服劳役。虽然在不同历史阶段,服役时间有所变化,但原则是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无偿服役一定时间,这在汉代时是每年一个月。服役内容是在国家建筑工地上劳作,或者在郡县里担负其他名目繁复的义务,诸如运输货物、修建宫殿或官署、掘矿、修桥铺路、疏浚河渠等等。
秦的继承者和敌人:汉
秦朝只存在了20多年就灭亡了,经过几年的楚汉内战,最终被汉朝取代。由于秦朝是历史上第一个统治全中国的王朝,因此它仍然是管理一个帝国的唯一范例。因此汉代延续了秦的很多做法。然而,汉代之所以能够比秦朝国祚长久,得益于它善于通过摸索或者以渐进的方式变通秦的举措,而且经常颇不情愿地采用一些新的控制手段。
秦的第一代皇帝没能有效地根除地方势力派别,没能确保人们普遍接受一个绝对专制的权力。秦始皇的统治实际上是一个区域对其他区域的统治,而且由于秦坚持它独一无二的地位,事实上阻碍了建立一个完整统一的帝国。那些受到压制的旧时代各诸侯的家族势力 在后来推翻秦朝的起义过程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汉代的开国者刘邦出身卑微,这种背景起初似乎令他处于弱势,但最终却证明是一种优势。因为这意味着,汉朝从一开始就和所有旧诸侯的区域社会没有联系,因此,它的统治完全建立在了建国者的贡献和能力之上。
《史记》中有段对话,说明了这位新统治者是如何战胜他的对手——项羽的:
高祖置酒雒阳南宫。高祖曰:“……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项羽慢而侮人,陛下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 害之,贤者 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高祖曰:“公 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 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对秦始皇而言,在人世取得胜利的诉求后,是用君权神授的主张来补充自己的权威;然而汉代早期更多通过一种由超自然力量的形式来支持皇权,司马迁在其著作中叙述道,汉高祖的母亲由一条龙——赤帝——使其受孕。于是,高祖就具有了一副非凡的面相,且有五彩祥云在他头顶上空盘旋。作为赤帝之子——高祖初次反秦时,斩杀了一条白蛇,这条蛇后来被证明是“白帝”之子。不同颜色的“帝”的轮替,标志着每一个阶段都被后一阶段征服。
随着朝代的更替,帝国权威的合法性继续变得越来越强大。汉武帝引进了很多新的崇拜仪式来宣扬皇权,最著名的就是社稷神。通过建立对上天的崇拜,儒家学说上升为知识的绝对权威。
皇帝无与伦比的地位在很多制度和规范中得以体现。所有的政府职务和报酬都来自皇帝的恩赐,授予农民不同等级的功勋也都来自于皇帝的恩惠。皇帝是最高的法官、最终的裁决人,而且能够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宣判死刑,还具有大赦天下死囚的权力。
皇帝还有一套独特的礼仪仪式 和一系列精致豪奢的规则。与宫廷连为一体的皇家宫殿占据了都城一半的面积。这些建筑都是为精心准备的仪式而建,所有的朝廷官员都在这儿跪地向皇帝称臣。另外,皇陵逐渐形成了一组人工山脉,俯瞰长安城,一些祭祀活动在这里频繁举行,并且伴随着歌舞。陵邑的居民守护着皇陵,这些陵邑的建设只是为了捍卫皇陵。
皇帝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自我称谓——“朕”,也只有一个字单独用来描述他的死亡——“崩”。特定的颜色和装饰图案只能为皇帝所使用,此外还包括旗帜的种类、车驾的规格等等。在都城每个城门的侧边,都有三个门道,中间的门道只供皇帝使用。任何做出冒犯皇帝之举或者破坏与御道有关事物的人,都会处以死刑。
通过上述方式,皇帝成为帝国的中心、政权的来源。一些攻击“东方专制主义”陈词滥调的西方学者辩解说,当时的官僚设定了一些方法,比如通过祈求天降灾祥来检测皇帝的权力,从而获得一种“分权”的错觉。另有一些学者甚至认为帝国真正的权力存在于官僚群体,皇帝则如同当今的英国女王一样“统而不治”。无论这些论断背后的动机如何,它们都是错误的。
对此最为明显的一个表现,是决策权由正式官僚集团向皇帝周围的人——宦官或外戚集团 转移。这种由“外廷”转向“内廷”的权力转移在汉武帝时期被制度化了。事实上,当时的官僚们远远未能发展出监督约束皇权的力量,未能形成有效的影响来左右皇帝的政策,他们充其量只是由别人制定政策的执行人。
然而,皇帝们的确是依靠他人来向他提供信息,因此对宫廷之外的事物一无所知。同样,很多皇帝和常人一样,相对于工作而言,他们更喜欢悠闲惬意,因此也很乐于不去管制别人。
(注:以上内容经删节整理)
这些文言文翻译错误得令人难受
秦是一个区域对其他区域的统治。
讲的太好了
说话的匹夫 回复 @逆清子_mq: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