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思索一下21世纪第二个十年之初上演的不同场景。
2013年的利比亚,配有重型武器的民兵绑架该国总理阿里·扎伊丹(Ali Zeidan),要求他的政府发放拖欠薪资。另一队民兵关闭该国大部分地区的石油生产,而这几乎是该国唯一的出口收入。不久前,其他民兵参与杀害驻班加西的美国大使克里斯托弗·史蒂文斯(Christopher Stevens),并开枪射击在首都的黎波里的数十名示威者,后者正在抗议民兵对这座城市的强占。
这些民兵是在阿拉伯之春的第一年,即2011年,在全国各地揭竿而起的。他们获得北约组织的大力援助,得以推翻利比亚的长期独裁者穆阿迈尔·卡扎菲(Muammar Qaddafi)。其时,反独裁政府的抗议活动不仅在利比亚,而且在突尼斯、埃及、也门、叙利亚和其他阿拉伯国家爆发,往往是为了赢得更多民主。但两年后,欧美式的民主制度似乎仍是遥远的梦想。自那以后,利比亚已采取一些试探性步骤,以筹建制定新宪法的制宪议会。但此刻,最根本的问题是缺乏国家,即一个在领土上合法垄断武力、执法和维护和平的中央权威。
在非洲其他地区,声称垄断武力的国家仅存在于纸上,虽然没像利比亚那么混乱,但仍然非常虚弱。被排挤出南亚和中东地区的激进伊斯兰团体,已在那些仅有软弱政府的国家抢摊设点,如马里、尼日尔、尼日利亚和索马里等。这些地区在收入、医疗和教育等方面,远远比不上像东亚那样蓬勃发展的地区,原因与它们历来缺乏强大的政府机构直接有关。
同一时期,一个迥然不同的场景在美国上演,发生在它的金融行业。美国在许多方面与卡扎菲之后的利比亚截然相反,处在政治光谱表的另一极。它有强大且制度化的国家,历时两百多年,享有深厚的民主合法性。但是,这个国家并不尽如人意,它的问题可能与过度制度化有关。
在2008年的金融危机发生前,对金融机构负有监管职权的有十余个联邦部门,另外还有五十个州政府对银行和保险行业的监管。尽管有这么多监管,美国政府还是没有意识到迫在眉睫的次贷危机。它让银行卷入过度的杠杆投资,容忍一个庞大的影子银行体系。后者以金融衍生产品为基础,这些衍生品太过复杂以致难以计算个中的精确价值。有些评论家试图将之归罪于提供担保的政府机构,例如,确实对金融危机难逃其责的房利美和房地美(Fannie Mae and Freddie Mac)。[注]但私营金融机构在抵押贷款狂潮中是乐得参与者,承担了超额的风险,因为大银行知道,万一遇上麻烦,最终还会得到政府的救助。这就是2008年9月雷曼兄弟公司(Lehman Brothers)破产之后的情形,引发全球支付系统濒临倒闭,导致美国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
更令人震惊的或许是危机发生之后的咄咄怪事。尽管人们普遍认识到,“大到倒不起”(too-big-to-fail)的银行会带来巨大风险,但现今的美国银行业,与2008年相比,反而变得更为集中。国会在2010年通过旨在解决这一问题的《多德—弗兰克法》(Dodd-Frank Act),但这项立法却忽视了简单的补救措施,如大幅提高银行储备金率或硬性规定金融机构的规模,反而求助于一套相当复杂的新规则。这个法案通过已有三年多,但许多细则至今尚未成文,即使最终完成,仍有可能无法解决“大到倒不起”的问题。
出现如此故障有两个根本原因。第一是智识的僵化。维护自身利益的银行业辩称,严峻的新规则将削减它们的放贷能力,从而损害经济增长,促成意外的恶果。这样的论点如用于非金融行业,如制造业,往往是相当有效的,还能迎合许多不相信“大政府”的保守派选民。但是,正如阿纳·阿德马蒂(Anat Admati)与马丁·赫尔维格(Martin Hellwig)等学者指出的,不同于非金融企业,大银行危害整个经济的能力是一家制造业公司所望尘莫及的。[注]第二是银行业非常强大和富有,可高价聘请游说者来为自己代言。尽管有反对银行业和纳税人救助的巨大民愤,这些游说者成功地阻止了直指“大到倒不起”问题核心的有效规则。有些议员可能出于自己的意识形态,发现银行业的论点具有说服力;对其他议员来说,那些论点成了保证银行业的竞选捐款源源不断的借口。[注]
第三个场景,将阿拉伯之春与2013年在土耳其和巴西爆发的抗议活动关联起来。这两个国家是“新兴市场”的领军经济体,在之前十年中见证了快速增长,不同于阿拉伯独裁政权,它们都是竞争性选举的民主国家。统治土耳其的是伊斯兰正义与发展党(简称AKP),其领袖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总理,当初起家于伊斯坦布尔市长一职。巴西选出的迪尔玛·罗塞芙(Dilma Rousseff)总统出身社会党,年轻时曾遭到军事独裁政府的监禁。从1964年到1985年,统治巴西的一直是军事独裁政府。
尽管取得令人瞩目的经济和政治成就,两个国家都遇上大规模反政府抗议,一时束手无策。土耳其的问题出在伊斯坦布尔公园,政府欲将之改成大型购物中心,但许多年轻抗议者认为,埃尔多安虽是民主选出的,却有独裁倾向,还与年轻一代严重脱节。巴西的问题出在腐败,政府花费数十亿美元来举办世界杯足球赛和夏季奥运会,却没有能力提供可靠的基本服务。
这两起抗议事件和两年前阿拉伯之春的共同点在于,它们大体上都是中产阶级推动的。作为上一代经济发展的成果,新兴的中产阶级在这两个国家涌现,所期望的要比上一代高得多。突尼斯和埃及,即使只有低于土耳其或巴西的经济增长,还是造就了大批大学毕业生。他们对工作和事业充满期待,却受挫于专制政权的任人唯亲。土耳其和巴西举行民主选举的事实,并不足以安抚示威者。实际上,政府为了保有合法性,不得不提供更好政绩,还得更加灵活地回应不断变化的公众需求。同样取得经济成功的中国,也开始面临类似的挑战。中国已有数量近数亿的新兴中产阶级,他们也是上一代经济高速增长的受益者,像其他地区的中产阶级一样,对政府抱有不同且更高的期望。这些国家的政治制度的生死存亡,主要取决于能否适应经济增长造就的社会新景观。
政府的问题
上述三个例子似乎互不相干,因为各自的麻烦都由具体的政策、人物和历史背景所引发。但实际上有一个共同的线索将它们串在一起,这个线索即作为所有政治生活的背景的制度(institution)。制度是“稳定、受尊重和不断重复的行为模式”,经久不衰,超越个别领袖的任期。[注]它们在本质上是长期规则,用来塑造、限制和调整人类的行为。卡扎菲后的利比亚的症结是基本制度的缺乏,最主要的是国家的缺乏。只要它建立不起拥有垄断武力的合法中央权威,就没有公民安全或个人发展的条件可言。
在天平的另一端,美国拥有持久且强大的制度,但也在承受政治衰败的侵蚀。本应服务于公共利益的政府机构,却遭到强大私人利益集团的攫取,使民主多数派难以真正掌权。它的问题不仅在于金钱和权力,还与规则本身及支撑这些规则的思想的僵化有关。
最后,在土耳其和巴西等新兴市场国家中,问题出在社会变革超越现有制度。根据定义,制度是为了应对特定历史而建立的持久行为模式。但社会本身不会故步自封,尤其是那些经济快速增长的社会。它们创造出新兴的社会阶层,教育公民,引进令社会关系重新洗牌的新技术。现有制度往往无法满足这些新兴参与者,因而承受要求改革的压力。
因此,对“发展”——人类社会的历史演变——的研究,就不只是无休止地为人物、事件、冲突和政策等纂出目录,而是必须要关注政治制度的出现、发展和最终衰败的全过程。要想弄懂当今世界的政治和经济的快速变化,就要将之放到社会制度的长期演变之中,这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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