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六)

第十四章(六)

00:00
16:21



第十四章(六)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陵”:与“凌”通假,欺凌。“援”:攀缘、媚上。领导者不以权欺压下属,往浅里讲,这是教养,这是人格平等或曰人权平等,这是换位思考和视人如己,深知生活不易、生存很难,能宽容处则宽容,得饶人处且饶人;往深里讲,这是君子体现心性内涵之平等性的具体表现。一个用全部身心践行仁义之君子,一个坚定奉行“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之君子,时时处处依教奉行,起心动念无不率性而为,如是之君子必然处处体现出心性内涵中的平等属性,表现出来就是强烈地追求与捍卫平等、公正、亲切、朴素、谦虚、换位和担当等品德。同理,一位践行仁义、发明良知的君子,以臣子和下属身份自处之时,断然不折节媚上和攀缘,而是“素上位,行乎上位;素下位,行乎下位”。

自明代王守仁之后,儒家圣圣相因之“十六字心法”失传,即孔孟中庸之道失传,已逾五百载矣。五百年来无人能够讲授儒家圣学,特别是传承良知道统。延至当世,举国学者对于诸如夫子“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之训,仅作非常肤浅之理解,认为这不过是那些老掉牙的“劝善文”而已。但凡有些历史和影响力的学派,若佛老,若基督.教,如是劝善之文,皆有车载斗量之巨,故不值得投入精力和时间去琢磨和领悟它们。但夫子此训看似简单无奇,实则深刻而重要,关乎君子(不断深入地践行德化人生者)日常如何自处自省,如何自得自适,如何行为举止,如何净心措意,于儒者而言,圣贤之道,良知彰显,德化人生,就着各类伦理关系来唤醒道德、贞固道德和成熟道德,这一切理想与信念,端的依赖于平素之“日常”二字。如无日常生活点点滴滴之觉知与提撕,如无日常生活待人接物之落实与贞固,儒家所有理想必然挂空踏虚而成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可不慎乎?不也重乎?虽然日常生活于任何人而言,无非是日复一日的吃饭穿衣之琐碎和行站坐卧之四仪。然,正是平常若此,神圣于乎其中矣;正是琐碎若此,上达与觉醒于乎其中矣。故夫子训曰:“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在子女面前,我们是父母,“在上位,不陵下”;出门上班办公务,我们在古时曰臣子,于今时曰下属,“在下位,不援上”。短短几个字,如同照妖镜一般,照出平素我们所学之知识、学问、家教、习惯、修持、理念等,特别是对于一名志在成为君子、体悟中庸之道的修行者而言,对于一名就着日常伦理关系(当然包括上下级关系)来觉醒道德、彰显良知、践行仁义、强化德化人生、拓展和提升境界而臻于“鸢飞鱼跃”并更进一步臻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之化境的君子(儒士)而言,其修持得是否彻上彻下,是否足够精进而无我,全在其中矣。故曰于上下、陵援之间,所有的人格、品行、证量等如镜子一般照彻无余,分毫毕现。




阳明先生有过一段开示: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阳明)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孔门言志”载于《论语·先进》: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冉有),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公西华),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曾皙),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此段大意为: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这几个弟子陪孔子聊天。孔子说:“你们总抱怨没人了解自己,怀才不遇。如果现在有人了解你,你打算做些什么事情呢?”子路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一个拥有千乘兵车的中等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外有侵凌,内有饥荒;如果让我治理这个国家,我用三年时间,可以使国人财物富足,兴发礼乐文教,民众向往君子之风。”孔子微微一笑。

“冉有,你呢?”冉有回答曰:“一个方圆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国家,如果让我去治理,我用三年时间,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来。至于振兴礼乐文教,我的能力稍有欠缺,需要有贤人君子协助推行。”

“公西赤(又称“公西华”),你呢?”公西赤回答曰:“我不敢说能做到,但我愿意这样学习。宗庙祭祀或是诸侯会盟,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司仪。”

“曾皙,你呢?”(曾皙)弹瑟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铿”的一声,他放下瑟直起身来答曰:“我和他们三人为政之理想有别。我的愿望是在春暖花开之季,脱去臃肿沉重的冬衣,换上轻便舒适的春装,邀约几个朋友,带上几个天真的孩童到郊外踏青,先在沂水河里沐浴一番,到舞雩台上喝喝酒、吹吹风、跳跳舞,尽兴后哼着小曲唱着歌一路归来。(超然物外,任运自然,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夫子喟然叹曰:“我非常赞同曾皙之志呀!”




阳明弟子拿《论语·先进》这一段“孔门言志”之典故来请示先生:“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先生答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为何圣人赞叹曾皙呢?那是因为子路、冉有、公西华这三人的修养工夫未熟,没能达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各有偏颇和执著,“能此未必能彼”。但曾皙显然高出一些,已经很好地化除了“意(自是)、必(教条)、固(冥顽)、我(自我)”,如风无形,如水任由。

复由曾皙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引出了夫子的“君子不器”之训。《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赐”是子贡之名。子贡请教夫子:“我很想知道自己在您老人家心目中是个怎样的人。”夫子答曰:“你呀,是个大材。”子贡进一步问道:“那大材是个什么材呢?”夫子答曰:“你是瑚琏(宗庙中盛黍稷之器,竹制,以玉饰之,贵重而华美,如后世言廊庙材)。”但无论如何实用之材(器)皆有一个难解的悖论,即阳明先生所言的“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是故“子曰:‘君子不器’”(《论语·为政》)。君子需如风如水,任运自然,如柳条一般,无论插于何处皆可成活。因而阳明继之曰:“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由是而知,《中庸》此段“素富贵”“素贫贱”“素夷狄”“素患难”“在上位”“在下位”之“素其位而行”,与夫子“君子不器”之训,一脉相承。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