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不爱王语嫣：完美大师的不完美修改

理性上我坚决不接受的有两处，第一处是《倚天屠龙记》结尾的修改。一修本《倚天屠龙记》的结尾是这样的：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这可不违反武林侠义之道罢？”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忽听得窗外有人格格轻笑，说道：“无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声音。张无忌凝神写信，竟不知她何时来到窗外。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张无忌惊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这时候我还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赵家妹子拜堂成亲，只怕我便想到了。”

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这个结尾，既照应了张无忌的性格，又兼顾了前文的情节，文字、境界都很空灵，是典型的“金庸式”结尾。但二修本在后面又加了一大段话：

赵敏轻推张无忌，道：“你且出去，听她说要你做什么？”……

张无忌天性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处，而且越想越好，自然而然原谅了别人的过失，别人所以对他不起，往往也是为了爱他，想到后来，把别人的缺点过失都想成了好处，即使心头还留下一些小小渣滓，也会想：“谁没过错呢？我自己还不是曾经对不起人家？小昭待我真好，她已得回了乾坤大挪移心法，这个圣处女教主不做也不打紧。蛛儿不练千蛛万毒手了，说不定有一天又来找回我这个大张无忌，我答允过娶她为妻的……”

这四个姑娘，个个对他曾铭心刻骨地相爱，他只记得别人的好处，别人的缺点过失他全都忘记了。于是，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

这一段差不多有千八百字，没必要都征引了。总的感觉是，不仅行文未见精彩，而且破坏了一修本的空灵质地，对张无忌心事的补充描写其实是读者完全可以体会得到的。此之谓“画蛇添足”。

这种“画蛇添足”也就罢了，并没有对全书产生太大影响，仍然在可忍受的范围内，《天龙八部》结尾的修订则令人忍无可忍。我们很熟悉一修本的结尾：

这一日将到京城，段誉……忽听得树林中有个孩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和王语嫣吃了一惊，两人手挽着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却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篮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了竹篮之中。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这个结尾，在金庸小说中是一等一的，与《鹿鼎记》中那句“你这双眼睛，就像那个喇嘛”可称“双璧”、“双绝”。一方面，这里交代了慕容复和阿碧的结局，照应了前文阿碧对慕容复若隐若现的情感，体现出作者文心之细腻。另一方面，作为一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命运之书”，里面不仅有萧峰、段誉、虚竹几位主角的命运轨迹，也有慕容复这样的重要配角、阿碧这样不重要的配角的命运书写，那就使全书显得神完气足，更上一层境界，足以令人掩卷唏嘘，废然长叹。

但是，在二修本里，金庸放弃了这个结尾，以数千字的篇幅写了这样的情节：段誉不再迷恋王语嫣了，他觉得自己当时爱上王语嫣是一种魔障，于是王语嫣又回到了慕容复身边，后来在慕容复身边垂泪、分给孩子们糖果糕饼的除了阿碧，还有王语嫣一个。

我绝对不接受这个结局。为什么呢？有人说，这难道不是人生的真相吗？难道不是“贴近现实，宁可煞风景也不提供童话的创作态度”吗？我说不是，这不是煞风景的问题，这是哲学问题。

我们在前面花了大篇幅讲“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讲那只神秘的不可抵挡的命运之手，讲悲剧和喜剧站在命运的高度看没有区别。所以，萧峰的悲剧一定要悲壮到极点，段誉的喜剧一定要如意到极点，那才能看出命运无常，才能看出命运之书的真相！现在这么写，固然显得“贴近现实”了，可这对于“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哲学主题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严重减轻削弱了这部命运之书的厚度与重量。

既然如此，金庸为什么要这样改呢？我觉得可以做一个猜测？金庸创作《天龙八部》是在1963年到1966年，他三十九岁到四十二岁，这是一个人的智慧、精力的巅峰阶段。这个时候，金庸对于生命的认识、哲学的底蕴是最深刻、最平衡、最合理的。到第二次修订的时候，金庸已经八十岁上下了。我们不能说八十岁的金庸智力一定会退化，但是他有可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四十岁的时候是这样写的，他对自己当年的思想境界和哲学境界理解不上去了！我这样说可能刻薄一点，但是不是只有这样的原因才能解释这样的修改呢？

话说回来，满意、接受也好，不满意、不接受也好，金庸先生是上帝，他有随意修改作品的权利。作为读者，我们是没有办法的，我们的权利是——用眼睛投票，可以选择看还是不看。所以，关于金庸小说的几个版本，我的总结论是：一修本得大于失，二修本失大于得。三个版本中，一修本尽管也有很多问题，但总体来说，它是最可接受的、综合水平最高的一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