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的眼睛：金庸小说里的失控情节

在《天龙八部》里，阿紫的眼睛盲而复明，但阿紫的眼睛不是金庸给弄瞎的，是谁给弄瞎的呢？与金庸齐名为“香江四大才子”之一的著名作家倪匡给弄瞎的。

当年《天龙八部》写到一半的时候，正值香港极左思潮泛滥，有人连续往《明报》报社送炸弹。为避风头，金庸西游欧洲长达数月。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便捷的通讯条件：在欧洲接着写，网络一传就回来了。怎么办呢？只好找好朋友倪匡代写。

倪匡是很好的人选，他最初也是写武侠小说的，后来觉得写不过金庸，自尊心很受打击，于是声称“宁可在科幻小说里当第一，也不在武侠小说里当第二”，这才“转行”写出了广受追捧的“卫斯理系列”，名震文坛。现在这位大才子受到好友金庸的委托重操旧业，自然驾轻就熟，不在话下，而且也成为他平生的大得意事。

本来是件好事，结果谁也没想到倪匡对待阿紫的微妙心态出了问题。

倪匡是金庸小说的最热心读者之一，跟一般读者一样，每周等着盼着看下文。“追书”的过程中，他最讨厌的人物就是阿紫。可是讨厌能怎样？不是你创造的人物，你没有权力处置。忽然天上掉馅饼了，阿紫归我处置了！倪匡的心情是四个字：大喜过望。

倪匡后来讲，依他本能的反应，第一选择就是把阿紫弄死。转念一想，还不行，金庸回来跟他没法交代。一方面要对得起老友的重托，一方面要发泄对阿紫的不满，所以他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把阿紫眼睛给弄瞎了。

几个月以后，金庸从欧洲回来，才发现阿紫瞎了，“一张方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但是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去跟读者登报声明，说阿紫眼睛不是我弄瞎的吧？无奈之下，只好接着倪匡的设计往下写。请注意，金庸写成了什么样子呢？

阿紫的眼睛瞎了以后，有一个人还痴心不改爱着她，那就是聚贤庄少庄主游坦之。他哀求虚竹动了一个外科手术，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了阿紫，阿紫复明了。在这个地方，金庸很少见地用了一点超自然手法：阿紫双目复明以后，不管笑得多么开心，脸上全都笑，她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种凄苦的神色。这凄苦的神色其实就是游坦之的人生况味呀！

小说末尾，萧峰自尽，阿紫抱着萧峰遗体痛不欲生。正在这时候，游坦之来了，远远听见阿紫的声音，放声大叫。阿紫一看见他，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因为你把眼睛换给我，我姐夫才总要把我赶离他身边，说没人比你更爱我，让我跟着你吗？我欠了你一双眼睛，好，现在我还给你！”阿紫一回手，自抉双目，扔给了游坦之，抱着萧峰遗体跳下了万丈悬崖。这是一段残忍凄美的爱情故事，令人不忍卒读、掩卷长叹，但它的最初动因不是来自金庸，而是来自倪匡。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作为一个小说家，金庸讲故事的能力在近百年中国几乎是不可思议，无与伦比。

不少作家都说过：小说家在创作的时候，它扮演的角色跟上帝是平起平坐的。上帝主宰凡人的命运，小说家同样可以主宰小说人物的命运。问题是上帝有当得好的，也有当得不好的。当一个小说家是好的上帝的时候，他就会写出好的小说。那么，什么是好的上帝呢？我们举《倚天屠龙记》的一处情节为例。

张无忌是个“博爱主义”者，跟四个女孩子赵敏、周芷若、小昭、殷离都结下程度不等的情缘，所谓“四女同舟何所望”。他到底爱谁呢？金庸说：

张无忌……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对周芷若也这般说了，但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了……

周芷若和赵敏……都有政治才能，因此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却不可爱。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所以这部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虽然，现实性可能更加强些。

金庸说他写作品时哭过三次：写杨过等不见小龙女、眼看太阳下山时哭了；写萧峰打死阿朱、自掴耳光时哭了；写小昭离开张无忌到波斯总教当教主，她的座舰逐渐远去，变成一个黑点儿的时候，也哭了。有意思的是，为什么要哭呢？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有能力让小昭跟张无忌在一起，那就是金庸自己呀！你喜欢小昭，你就别让她离开张无忌，让他俩在一起呗！因为金庸是好的上帝，他知道只有这样写才是人生的真相，才是艺术规律的要求。所以他才说：“既然他（张无忌）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了”、“这部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虽然，现实性可能更加强些”，好的上帝是不能随心所欲、胡作非为的。

什么叫不好的上帝？像我这样的小说作者就是不好的上帝。

我年轻时候写过一点武侠小说。最早是在1994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当时有位师兄主持一家晚报的副刊，想开辟一个“武侠接龙”的栏目。所谓“武侠接龙”，就是找两位作者合写一部武侠小说。每周一千五百字，单周我写，双周另外一位作者写，如此往复循环。我一方面觉得好玩，一方面也想赚点稿费，就把这个活儿应下了。但写了一两个月以后，越来越觉得别扭。为什么呢？这个人物出场我本来是想让他“这样”发展的，结果下一周那位作者给我改了，我没办法，只好按照他改的往下写，那就觉得很别扭了。后来别扭到一定程度怎么办？我那时候年轻，才二十二岁，容易胡闹，就干脆想了一招：我把那个作者写出来的一些人物弄到一个山洞里头，大石头一关，都给闷死了！然后按照我的意图再写一批人物，可是没过两周，他把我那些人物一把大火都烧死了！

最后这部所谓的“武侠接龙”肯定是不了了之、无疾而终了，一共才写了三四万字的样子，出场就已经多达数百，出来一批死一批，出来一批死一批，这谁受得了啊！

这是年轻时候一段胡闹的往事，不足为训，仅供一笑而已。在好的上帝如金庸、不好的上帝如我之间做个对比，应该能明白一点儿小说创作的奥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