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把浮云换低唱（上）

正因我在绩溪做幕僚时，见到了官场中的种种卑鄙行径，简直不堪入目，便决计易儒为贾，不再染指官场是非之地，改行做起了生意。我有一位姑父名叫袁万九，那时候正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与一位叫施心耕的人便投资入伙，做起了酿酒贩卖的行当。袁姑父酿造的酒走的是海运。我入伙不过一年光景，不巧正赶上台湾林爽文叛乱，海上运输因此而阻滞，导致货物积压，我们酿造的酒销售不出去，一下便亏了本。不得已，我只好学重操旧业的冯妇，继续行走官场，重新开始了四处做幕僚的生涯。
果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
之后我在江北做了四年幕僚，为五斗米折腰，几乎没有快意之游可记。后来我因父亲盛怒之事，搬出家门，暂住在朋友的萧爽楼。正当我做那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时，我的表妹夫徐秀峰从广东归来，见我闲居在家，感慨地对我说：“姐夫啊，像你这样每天清坐在家中，等天上露水来做饭，靠写字画画来糊口，不是长久之计啊！你何不随我一起去岭南做点小生意，起码不会只获一点蝇头小利，更强过你这样整日闲坐了。”
当时我的家境正陷入困窘，芸儿也劝说我：“郎君啊，现在堂上父母健在，子女也渐渐大了，你不用担心老小。与其每天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强作笑颜四处求人，不如出去挣点钱，以图一劳永逸。”
于是我向常交往的朋友求助商量，找他们筹了些钱款做本钱。芸儿整理了一些自己手工制作的刺绣针织物，又置办了岭南那边没有的苏酒、醉蟹等，作为交易的货物交给了我。我禀明父母后，于十月十日，随秀峰由东坝乘船，出芜湖口向岭南而去。这是我初次游历长江，舟驶江中，江风吹过，不禁让人意兴飞遄，大畅其怀。每晚泊舟后，我们都要在船头小酌几杯。见到捕鱼人所持用竹子做成的捕鱼工具十分奇怪，长不满三尺，网孔大约有四寸，四角用铁箍箍住，用铁箍的目的似乎是让它易于沉入水中。
我见状忍不住笑着说：“虽然圣人教导我们说‘罟不用数’——意思是捕鱼不要用网孔细小的网，但这么大的孔，这么小的网，又怎么会有收获？”
秀峰常走这条路，比我内行。他说：“这种网是专捕鳊鱼的。”只见捕鱼人在网上系上长绳，又将网放在水中，一会儿提起，一会儿又落下，似乎是在探测网中有没有鱼。不一会儿捕鱼人迅速将渔网拉出水面，只见几条鳊鱼夹在网孔中被捕了上来。我这才相信了秀峰的话，感慨地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可知有时凭自己的浅陋之见，是无法猜测事物的无穷奥妙的啊！”
一日，忽见江心突起一座山峰，而四面全无依靠，只有流淌不歇的江水，非常突兀，却又非常秀美。秀峰介绍说：“这便是小孤山了。”我从船上望去，见孤峰上层林尽染，殿宇楼阁参差林立，十分引人入胜。遗憾的是我们与孤峰擦肩而过，未能上山一游。
船继续行驶，经过滕王阁时，我见到了盛名中的滕王阁，原来也不过如此，就像把我们苏州官府学堂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外的大马头一样，可见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将滕王阁描绘得那样华美，是不足信的。我们在滕王阁下换乘一艘船尾很高、船头昂起，名为“三板子”的船，从江西赣关上船，一直到福建南安县上岸。上岸这天正逢我三十岁诞辰，秀峰特意准备了长寿面为我庆生。这些经历都是我未曾有过的，故要记上一笔。
第二天过大庾岭，出山巅迎面便见一座亭子，匾额上题写着“举头日近”四个字。举头，太阳便在上方，意思是此山很高，高可近日了。山头一分为二，两边是峭壁悬崖，中间留出一条如江南石巷般的山间小道。小道旁立着两块石碑，一块石碑上写着“急流勇退”，另一块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大约是奉劝世人，为人处世也如险峰观景一样，应见好就收，很有些哲学况味，让人思索再三。山顶有梅将军祠，不曾考证梅将军为哪朝哪代人。人们盛传“岭上梅花”，而山顶却连一株梅树都不曾见到，难道梅岭不是以梅花而是以梅将军得名的吗？忽然想起来，我一路携带着盆栽梅花，欲做礼品，因此时将近腊月，已是花落叶黄了。
翻过梅岭，出了山口，顿时觉得山川风物殊然有别。梅岭西边有一座山，山上石洞小巧玲珑，我现在已经忘记洞名叫什么了。轿夫说：“洞中有仙人床榻。”我很感兴趣，然而行程匆忙，未能入洞一游，又一次与佳景失之交臂，想来真是惆怅。到南雄后，因走水路，我和秀峰雇了一条老龙船前行。船过佛山镇，见岸边人家的墙顶上大多摆着一种盆景花卉，叶如冬青，花似牡丹，颜色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煞是好看。问了秀峰，才知道原来是山茶花。
到了腊月十五，我们才抵达省城广州。我和秀峰寓居在靖海门内，租住的是一位姓王的人家临街的三间楼屋。秀峰将所带的货物全都售给了当地的商贩，于是，要配礼送人的买者络绎不绝上门提货，我也随秀峰一起开货单、会客商，不到十天，我带来的货物就卖完了。
广东偏于南方一隅，当地的气候说来也怪，除夕这天，仍然有成群结队的蚊子飞来飞去，鸣声如雷，入夜每每拍之不及。新年贺岁，有些人在穿着上似乎也时令不分，棉袍外竟然套着纱衣。此地不仅气候与别处不同，即便是当地人的面貌，与别处人也迥然有别，明明长着同样的五官，神情却大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