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九年春,我得以第二次瞻仰天子的容颜。那时,我随父在吴江何明府官衙中当幕僚,与山阴的章[插图]江、武林的章映牧、苕溪的顾蔼泉诸位先生为同事,办理南斗圩行宫的事宜。有一天,天色将晚,我忽然起了思乡愁绪,便动了回家的念头。那会儿正好有一趟办差的小快船,我就坐了上去。那船双橹双桨,在太湖中飞棹疾驰,吴地俗称这种快船为“出水辔头”,形容速度之快。转瞬之间,船就到了苏州吴门桥。我觉得即便跨鹤腾空,也没如此神速爽利。我到家的时候,晚饭都还没熟呢!
我的故乡苏州向来崇尚繁华,到这一天,更是争奇斗艳,比以往尤显奢华。到处张灯结彩,令人目眩神迷,笙歌不休,以至倍感闹耳。古人所谓的“画栋雕薨”“珠帘绣幕”“玉栏杆”“锦步障”,也不过如此了。我被朋友们东拉西扯的,帮他们插花结彩。空闲下来的时候,就呼朋唤友,豪饮狂歌,畅所游览。这真是少年时豪迈兴致,不知疲倦啊!如果生在盛世却住在穷乡僻壤之地,怎么可能观看游览到这般繁华的景色呢?
那年,何明府遭遇大事,被弹劾了。我的父亲便接了海宁王明府的聘约。嘉兴有位叫刘蕙阶的,吃斋信佛,特地来拜访我的父亲。他家就在嘉兴烟雨楼侧畔,有阁临河,叫作“水月居”,是他平时诵经的地方,清洁干净,就像僧人的精舍。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周都是绿杨树,清净得很,可惜竹子不多。楼上还有平台,登高远眺,只见渔舟穿行在湖中,犹如星辰一般;水面薄雾茫茫,似乎很适宜月夜观赏。这里的僧人准备的素斋,味道很好。
我和父亲一起到了海宁,他与南京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共事。史心月有一个儿子,名为烛衡,性情恬淡,寡言少语,非常儒雅,我很欣赏他,我俩成为莫逆之交。这是我平生第二位知心之交。可惜萍水相逢,相聚之日不多,真是遗憾啊!
在那里,我们还游览了陈氏安澜园。整个园子占地百亩,楼阁重重叠叠,夹道回廊曲曲折折。园中有水池,面积很大,桥建造成六曲形,形状甚美。山石上满布藤萝,把那些刀凿斧痕都掩盖住了。更有古树千株,皆有参天之势;置身其中,鸟啼花落,仿如置身深山。这是人工制作接近自然之美的典范啊!我所游历的平原之地的假山园亭,以安澜园为第一。
我们还曾在园中的桂花楼设宴招待客人,众多美味尽被花香覆盖,唯有酱姜的味道不变。都说“姜还是老的辣”,以此比喻忠臣的节操,此言不虚。
出了海宁南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日两次涨潮,潮水仿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有迎着海潮的船舶,一看到海潮来了,反转船桨对着海潮,在船头摆放成一个木招,形状如长柄大刀。木招一按,海潮就分开水路,船随即进入潮水之中,稍停片刻才露出船只来。此时掉转船头,随着海潮流去,顷刻之间就能被退潮拉出百里。
海塘之上还有座塔院,中秋之夜,我曾随父亲在此观赏海潮。顺着海塘往东约三十里,有一座山名为尖山,顾名思义,山峰极为突兀,如同扑入海中。山顶上有座楼阁,匾额上题有“海阔天空”四字。登塔远眺,一望无际,只见海涛怒卷,接天连空,分外壮观。
我二十五岁那年,应徽州绩溪的克明府邀请,从武陵搭乘“江山船”,过富春山,去登传说中严子陵当年的钓台。那钓台在山腰上,对面是突起的山峰,与江面相距大概十余丈高。我一看,大为讶异:难道汉朝时,水面竟会和山峰齐平吗?要不然,严子陵怎么钓鱼呢?
那晚月色极好,我们将船停泊在界口,那地方有巡检署,苏轼在《后赤壁赋》里描写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宛若这般光景。
我仅得见黄山山脚,可惜未能观其全貌。毕竟幕僚之身,身不由己啊!但其他地方也还是有所游历的。
绩溪城地处万山群绕之中,是个弹丸小城,此地民风淳朴。靠近城池有座石镜山,由山弯中间曲折走出一里多地,有悬崖和湍急的流水,山壁湿润,翠绿欲滴;再往上爬到山腰,有一方石亭。那石亭四面都是陡峭的山壁;亭子左边,有一面石壁,光滑如屏风,青色光润,可照得见人的影子。民间传说,这地方能照见前生。我当时一听,就想拉着芸儿也来这块山壁前照照,看看我们前世是不是一对恩爱的璧人。但又听当地人说,唐末黄巢到过这个地方,照见自己的前生是个猿猴模样,一气之下,纵火把这块镜石烧了,从此再也照不出前生来了。我一听,喟叹不已,终归只是传说啊!
离绩溪城十里,有一处景观叫“火云洞天”。那里的岩石石纹交错,巉岩凹凸险峻,就像画家王蒙的绘画意境,但是整体显得杂乱缺少章法。洞内的石头都是深红色的,与别处颇为不同。旁边有一座寺庵,幽静得很。盐商程虚谷曾邀我游览并在这里设宴。宴席中有一种肉馒头,我见小沙弥在一旁直盯着看,于是给了他四个。临走时又给他两圆番银酬谢。那僧人久居山里,不认识番银,便推辞不愿接受。我告诉他:一枚番银可以换铜钱七百多文呢!那僧人却说附近没有变现之处,依然不受。无奈,众人便凑了铜钱六百文,他这才欣然接受了。后来有一天,我邀请同僚携带酒具再去,不想老僧却嘱咐说:“先前小徒不知吃了什么食物,直拉肚子,这次请不要再给他吃的了。”由此可知,吃惯了藜藿等野菜的肚腹,难以再接纳肉味。实在是令人感叹啊!
我对同行的人说:“做和尚,必须居住于此等偏僻之地,终身不见世面不闻异物,或许才可以修真养静。若是居住于像我家乡的虎丘山,每天所见到的是妖童艳妓,耳边缭绕的是弦索笙歌,鼻子所嗅闻的是美酒佳肴,怎么能够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呢?”
离绩溪城三十里,有一个地方名为仁里,正举办花果盛会,每十二年举办一次。每次盛会时,各家都会拿出盆花参赛。我在绩溪时,正遇上此会,便欣欣然想去看看,却苦恼地方不近,又没有轿子车马。于是我想了一计:教人截断竹子为杠,捆缚在椅子上当作轿子,如此雇了人肩扛而去。当时和我同去的,只有同事许策廷。见到我们这样而来,人们无不惊讶得大笑起来。
我们就坐着这样的轿子,到了仁里。那儿有一座庙宇,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祇。庙前空旷处搭着高高的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峨华丽。我们跑上前去看,原来是纸扎彩绘,涂抹了油漆,诓得我们还以为是真的。这时忽然传来锣声,只见四个人抬着一对巨烛,如一根断梁一般;又有八个人抬了一头猪,肥壮如公牛。原来这头猪是集体喂养了十二年,这才宰杀以供奉神仙。许策廷见状笑着说:“猪固然寿命长,但神也得牙齿锋利,才咬得动啊!我若是神,哪能享受得了?”我也笑着说:“由此也可见,这当地人们的愚昧与虔诚啊!”
我们说说笑笑,进入庙中,见殿廊轩院中,所摆设的花果盆栽,并不特意剪枝,或者捆缚枝节,都是一些苍老古怪为佳的姿势,大多数为黄山松。正欣赏着,只听一阵喧闹,接着便开场演起戏来,顿时人流如潮涌而来,我与许策廷便避身离去了。
每游历一处美景,我总想着与芸儿分享。的确,心有所感而无知音,是多么怅然啊!我就是因为这样独特的品性,不到两年就与同事闹不合,整日里焦虑不安,索性辞职回乡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