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恋爱的女人-5

第十二章-恋爱的女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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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爱情本当承受对方的偶然性,就是说,承受对方的缺点、局限、原始的无缘由;爱情不会成为一种拯救,而是成为一种人际关系。盲目崇拜的爱情给予被爱的人一种绝对价值,这是在所有外人眼中显现出来的第一个谎言。人们在恋爱的女人周围窃窃私语:“他不配得到那么多的爱情。”当后人回忆起吉贝尔伯爵苍白的面孔时,都怜悯地付之一笑。对女人来说,发现了崇拜对象的缺点和平庸,是一种揪心的失望。柯莱特常常提到—在《流浪女伶》和《我最初的尝试》中—这种苦不堪言的懊恼。比起孩子看到父亲的威望毁于一旦的感受,这种失望更有切肤之痛,因为女人是自己选择了为之献出存在的那个人。即使心上人配得上最刻骨铭心的爱,他的真实身份是世俗的,跪在至高无上者面前的女人爱的不再是他;她受到这种严肃的精神的愚弄,他拒绝把价值放进“圆括弧”里【注】,就是说,拒绝承认价值的根源在人的生存中;她的自欺在她和她崇拜的人之间筑起障碍。她礼拜他,她跪下来,但对他而言,她不是一个女友,因为她不明白,他在世上是处于危险之中,他的计划和目的像他一样是脆弱的;她把他看做信念、真理,是不了解他的自由是犹豫和焦虑。这样拒绝以人的尺度去衡量情人,解释了女性的很多悖论。女人要求情人给予宠爱,他给了她,他是慷慨的,富有的,出色的,他有王者风度,他是神;如果他拒绝,他就是吝啬的,平庸的,残忍的,是一个魔鬼或者牲畜一样的人。有人会提出反驳:如果答应“是”像一个既傲慢又荒谬的行动令人惊异,那么,对于回答“不”应该吃惊吗?如果“不”表现了如此卑劣的自私,为什么要那么赞赏“是”呢?在超人和非人之间,难道就没有人的位置吗?



这是因为一个堕落的神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骗子;情人除了证明他确实是那个被人崇拜的神,或者自我揭露是一个侵占者,没有其他选择。一旦不再崇拜他,就应该践踏他。恋爱的女人以她给恋人额头戴上的荣耀之名,不许他有任何软弱的表现;如果他不符合她用来替代他的这个形象,她就感到失望和气愤;如果他疲倦了,昏头昏脑,如果他不合时宜地饿了或者渴了,如果他弄错了,如果他说话自相矛盾,她就断定他“低于他自己”,并且指责他。由此,她甚至责备他做出她并不欣赏的一切创举;她审判她的法官,为了让他配得上做她的主人,她不肯给他自由。她对他的崇拜有时在他不在时比他在时更能得到满足;我们已经看到,有些女人把自己奉献给死去的或者遥不可及的英雄,以便永远用不着面对有血有肉的存在。后者必然与她们的梦想相悖。不抱幻想的说法由此而来:“不该相信有白马王子。男人只不过是可怜的人。”如果并不要求他们成为巨人,他们也不会像侏儒。


这是压抑在动情的女人身上的诅咒之一:她的慷慨会马上变成苛求。她在另一个人身上异化,也想得到补偿,她必须吞并那个掌握她存在的人。她把自己整个儿奉献给他,但他必须完全不受约束,有资格接受这份奉献。她把自己的所有时间都给了他,他必须每时每刻在场;她只愿意通过他活着,她想活;他应该致力于让她活着。德·阿古夫人给李斯特写信道:


我有时爱你爱得很蠢,这时我不明白,我不能、不会、不应该像你对我那样,对你一门心思。


她想遏制这种自发的愿望:对他而言成为一切。在德·莱斯皮纳斯小姐的抱怨中有着同样的吁求:


天啊!如果你知道失去看到你的兴趣和快乐那种日子和生活是怎样熬过的,那就好了!我的朋友,挥霍、工作、活动,对你已足够了;而我呢,我的幸福是你,仅仅是你;如果我不能在生活中每时每刻看到你和爱你,我就不愿意活着。


首先,恋爱的女人迷恋于满足情人的欲望;随后—就像传说中的消防队员因迷恋他的职业,到处纵火—她致力于唤醒这种欲望,以便满足它;如果她没有成功,便感到屈辱,毫无用处,以致情人要装出他感受不到的热情。她让自己成为奴隶,找到了束缚他的最稳妥的办法。这是爱情的另一种谎言,有许多男人—劳伦斯、蒙泰朗—怨恨地揭露过这种谎言,它是一种专制,却表现为一种奉献。邦雅曼·贡斯当在《阿道尔夫》中,严厉地描绘了一个女人过于慷慨的激情在男人周围形成的锁链。他残酷地这样评价爱蕾诺尔:“她不计较自己做出的牺牲,因为她一心想让我接受它们。”接受实际上是捆绑情人的一种约束,而表面上却看不出他做了让步,女人要求他感激地接受她加在他身上的负担。她的专制是贪得无厌的。恋爱的男人也很专横,但当他获得他想得到的东西时,他便满足了,女人严格的忠诚却没有止境。男人如果信任他的情人,乐意接受她不在跟前,她在远离他的地方忙活,确定她属于他,他更喜欢拥有自由而不是一件东西。相反,情人不在眼前对女人来说总是一种折磨,他是一道目光、一个法官,一旦他的目光盯住别的东西而不是她,他就使她失望;他所看到的一切,是从她那里偷来的,远离他的时候,她同时被剥夺自己和被剥夺世界;甚至当他坐在她旁边阅读和写作,也是抛弃她,背叛她。她憎恨他睡觉。波德莱尔对睡着的女人有温情:“你的美目疲倦了,可怜的恋女。”普鲁斯特迷恋于望着阿尔贝蒂娜睡觉【注】,这是因为男性的嫉妒仅仅是排他性占有的意志,当睡眠把童年毫无设防的坦诚还给女人时,她就不属于任何人,对男人来说,这种确信足够了。但这个神,这个主人,不应该耽于内在性的休息;女人正是以敌视的目光注视这种被打倒的超越性;她憎恨身体这种动物性的惰性,这身体不再为她而是自在存在,沉溺于一种偶然性,她自己的偶然性是这种偶然性的恶果。维奥莱特·勒杜克有力地表达过这种感情:



我憎恨睡觉的人。我怀着恶意俯向他们。他们的顺从激怒我。我憎恨他们无意识的平静、他们虚假的感觉缺失、他们认真闭目的脸、他们合情合理的酩酊大醉、他们的既专心又无能为力……我窥测过,长久地等待从我的睡眠者口中吐出粉红色的气泡。我只要求他吐出一个表示存在的气泡。我没有得到它……我看到了他沉睡的眼皮是死人的眼皮……当这个人很难对付的时候,我躲在他的眼皮的快乐中。当他酣睡时,他的睡眠是令人难受的。他偷走了一切。我憎恨我的睡眠者,他可以无意识地给自己创造与我格格不入的宁静。我憎恨他的蜜一样的额角……他在自己内心为自身的休息忙碌。他回顾不知什么东西……我们飞快地出发。我们想借助我们的性情一起离开大地。我们已经起飞、攀登、窥伺、等待、哼小曲、获得成功、呻吟、得胜和失败。这是一次认真的逃学。我们已经离开了一种新的虚无。眼下你睡着了。你的消失不是体面的……如果我的睡眠者动弹,我的手便不由自主地触摸他的生殖器。这是储藏了五十袋谷物的谷仓,令人窒息,十分专横。一个睡觉的男人的贴身钱袋落在我手里……我拥有装种子的小口袋。我手里有将被耕种的田地,将被料理的果园,将要改变的水力资源,将要钉住的四块木板,将要掀开的防雨布。我手里有果实、鲜花、挑选过的牲畜。我手里有手术刀、整枝剪、测深器、手枪、产钳,而这一切并没有摆满我的手。沉睡的世界的种子只是心灵延续的晃动的多余物质……


你呀,当你睡着时,我憎恨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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