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妙玉被劫及曹雪芹构思结局——第一一二回（上）

第八十一讲  妙玉被劫和结局——第112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12回的内容。第112回的回目是：“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雠仇赵妾赴冥曹”，这个回目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妙玉被强盗劫走，赵姨娘被死对头活捉进阴曹地府。妙玉是个什么人物？是个可以和一品夫人史太君讨论喝茶用什么水的雅人，是个可以把林黛玉说成是俗人的高傲的人，是个可以跟林黛玉史湘云月下联诗的美女诗人，是个贾宝玉想要枝红梅都得费尽心思去求的任性的人；赵姨娘是个什么人？是个跟马道婆设计害贾宝玉王熙凤的人，是个收了薛宝钗几件礼物就蹀蹀蝎蝎奉着去讨好王夫人而吃瘪的人，是个小丫头芳官们都可以跟她平等吵架用头把她前后顶住的人，是个被亲生女儿探春毫不留情面当面痛斥而不敢回一言的人。妙玉那么高，赵姨娘那么低，妙玉那么雅，赵姨娘那么俗，这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放到同一个回目对照来写，是不是很别扭？不仅别扭，还特别怪异。

我们先看看续书作者如何写妙玉被劫，给她安排什么结局，而曹雪芹原来可能是怎么安排妙玉结局。

第112回开头，凤姐不得不带病命令把上夜的女人捆起来准备送官府审问，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说：“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担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干儿子，连太太起，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林之孝居然敢说王夫人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净，这可真是今非昔比了。凤姐喘吁吁地说“都是命里所招”，似乎想给王夫人开脱。惜春对着王熙凤大哭，说叫她看家，是尤氏害了她，外头院子里有人大声吵嚷。这个大嚷的是哪个？就是包勇。这个关键时刻为贾府立功的“勇仆”想当然地把贾府失盗的责任硬捺到妙玉头上了。他的思路很奇怪。包勇嚷什么？“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里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里倒不讲究这个呢。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他们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死央及叫放那姑子进去。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不知做什么，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里就嚷起来。我来叫门倒不开了，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西边院子里有人站着，我便赶走打死了。我今儿才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里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包勇说话口气、语言很生动，包勇对妙玉一口一个“姑子”地叫，而且做出推理，是大观园的姑子引进了贼。而这个姑子还在四姑奶奶的房间里。这些话叫惜春听到，惜春何等难受害怕。平儿等说：“这是谁这么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里，敢在外头混嚷吗。”凤姐问明惜春妙玉曾来瞧他留着下棋守夜，凤姐通情达理地说：他怎么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凤姐安慰惜春，两个人坐着发愁。

那伙贼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躲入窝家（窝藏贼人和赃物的人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贾府的人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里躲不住，这伙强盗就商量趁早归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口就过不去了。这些贼里边有个人胆子极大，说：“咱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得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里的雏儿呢？”另一个人说：是贾府栊翠庵里的姑子。和他们家宝二爷有原故，害起相思病，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大家听听，续书作者在八十七回描写过的“坐禅寂走火入邪魔”，描写妙玉在贾宝玉跟前一会儿红了脸，一会儿低了头，贾宝玉跟妙玉说调情的话，妙玉回到栊翠庵听到猫儿叫春又是脸红又是心热、走火入魔，已经成了街谈巷议了。包勇说妙玉是一口一个姑子，这帮盗贼也是一口一个姑子。我们听了，可能非常不习惯，因为我们这些读者看惯了妙玉喝梅花雪的茶、跟林黛玉史湘云月下联诗的人，听到叫妙玉一口一个姑子，肯定非常不舒服，高雅的妙玉怎么能跟铁槛寺静虚之类都成了姑子啦？但是在包勇和市井的人看来，尼姑庵的人不是姑子是什么？难道也叫他们说是王夫人请进大观园、带发修行的千金小姐？

接着，就来了一段妙玉被劫的详尽描写：伙贼一心想着妙玉，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了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潜身溜下，藏在房头僻处。等到四更，见里头只有一盏海灯，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妙玉唉声叹气说：“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的，为这里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里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到了五更，妙玉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婆子都不答应，可能睡着了？还是也被闷香薰了？妙玉自己坐着，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囟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也不怕。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后，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地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这伙贼跳过墙头，坐上车，骗开城门，奔南海而去。续书作者写了这样两句：“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我看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再编造妙玉既受到强盗污辱心里还如醉如痴这么恶心的话。

妙玉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梦中所见“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红楼梦曲中位列第六，排在湘云之后、迎春之前，是唯一不是四大家族的女性，位置相当重要，妙玉是曹雪芹喜爱、看重，以凝重笔墨描绘的女性人物。她的“云空未必空”是指她虽遁入空门，仍保留贵族妙龄少女的喜怒哀乐，爱清洁、品茗茶、喜诗歌，养植繁盛的花木，艳艳的梅花在白雪中怒放，是大观园美景之一。她与贾宝玉不讲男女有别，不讲僧俗有别，惺惺相惜。“欲洁何曾洁”，原来的含义是追求佛门修行的妙玉，终于还是没能修成正果。没有追求到心灵乃至躯体的清洁。续书既然将贾府败落写成似败而实未败，栊翠庵毫发无损，又想兑现第五回妙玉词，就编造出妙玉被贼窥见，烧了闷香，先把她轻薄一番再将其劫走并下海的故事。续书写妙玉遭劫之前已有怀春之念，被街谈巷议，被劫过程，前边包勇一口一个“姑子”损贬一番，说她引来强盗，盗贼叙述她害相思病，到下一回还要再由其他尼姑说一番闲话，被劫现场则盗贼“轻薄了一会子”，这是把强盗对妙玉的性行为换了种写法，多少留了点地步的写法，而妙玉竟然还“如醉如痴”，笔墨实在是污秽不堪，令人不忍卒读。妙玉的悲剧是在贾府败落在背景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表现，续书这样恶俗的描写，使得小说原有的悲剧性减退，恶俗性增加。当然续书作者也可能在给他的书增加可读性，引人眼球。金陵十二钗两个重要人物迎春、湘云，这么重要的人物的悲剧结局仅仅在贾母病逝的过程中一笔带过，妙玉被劫却被续书作者兴致勃勃写得细致入微。续书作者与曹雪芹审美习惯实在差得太远。这样恶俗恶趣描写妙玉结局，不仅和贾府兴衰已毫无关联，也极大地损害了曹雪芹精心构思的一个重要女性形象。

我们回顾一下曹雪芹构思的妙玉：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中看到有关妙玉的：画、判词，听到有关妙玉的《红楼梦曲》：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美玉，当然指妙玉，落在污泥中，是落入风尘。但是风尘，不见得是妓院，也可以指凶险的社会环境。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跟画的意思一个样，是说妙玉出身高贵、有洁癖，虽入空门却对诗意青春有眷眷温情，最后随着贾府败落流落江湖，一个金玉之质的好女子掉到污浊泥坑里。《红楼梦曲·世难容》这样唱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前几句很容易理解，妙玉不仅长得美而且有兰花般气质，才华可以跟神仙相比，才华复比仙，“复”是重复的复，是可以相比的意思。她的突出特点是为人高和洁，小说实际描写，她的高和洁有点矫情，刘姥姥喝了一次的茶杯，她就得砸了，可是贾宝玉可以用她的杯子喝茶。“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是说遁入空门的妙玉，没有能享受青春享受爱情就已经春色将尽，青春将过；“风尘肮脏违心愿”平时读为“肮脏”也就是说龌龊之意，我读“抗脏”，则是高亢刚直的意思，根据是李白诗《鲁郡尧祠送张十四游河北》有这样的句子“有如张公子，肮脏在风尘。”李白的意思是张公子在社会上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强项挣扎，不肯屈服。曹雪芹说妙玉“风尘肮脏违心愿”，是说妙玉在贾府败落后，在风尘污浊生涯中顽强挣扎。“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有的专家认为这“子孙公子”指贾宝玉，我认为不是贾宝玉，贾宝玉跟妙玉毫无一丝一毫的情爱关系，他们是君子之交，这里的王孙公子是泛指那些如果妙玉不出家有可能跟她喜结良缘的王孙公子。

贾府败落后，妙玉在什么地方“风尘肮脏违心愿”？已经失传的脂砚斋评本的靖藏本提供了一条珍贵的线索：第四十一回有条杂乱的眉批，经过周汝昌先生整理成这样一条批语：“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红学家大多接受周先生的整理。估计，妙玉是苏州人，贾府被抄后，她不能再住在栊翠庵，甚至可能妙玉就是被驱逐出栊翠庵，她颠沛流离想回到家乡，一路之上，妙玉受到一些王孙公子的觊觎、骚扰，她仍然奋力抗争，想保住自己的高和洁，却终于抗争不过去，最后被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头儿，很可能是忠顺王爷那样有势力的“枯骨”霸占，不得不屈从枯骨。

妙玉已经遇到这么不幸的遭遇，跟她有交往的惜春却偏偏想出家了，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