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贾府被盗的惨剧——第一一一回（下）

第八十讲  贾府被盗的惨剧——第一一一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11回的内容。第111回的回目是：“鸳鸯女殉主登太虚，狗彘奴欺天招伙盗”。贾母辞灵送殡，贾政等送往铁槛寺，“一路上的风光不必细述”,这是续书作者的一句话，其实他也没法细述，秦可卿之死，曹雪芹已经把豪门大丧的规矩都写完了，那是多么精彩，那是中国古代小说丧葬描写的顶峰。续书作者大概也想像不出来，在抄家之后贾母的丧事应该如何来写。看到这里，我倒想起《金瓶梅》两处不同的丧仪描写，西门庆的宠妾第六个小老婆李瓶儿死了，西门庆给她来了个风光大丧，很多的描写章法，曹雪芹学来用到贾珍身上了。西门庆给李瓶儿用里外喷香的高价桃花洞棺木，贾珍学来了给秦可卿用亲王预订的棺木；李瓶儿死了，西门庆痛不欲生，一跳三尺高痛哭，贾珍学来哭秦可卿心疼得拄上拐棍；李瓶儿大丧的礼仪，给贾珍学来放大了，不管是牌位上把贾蓉的官位提升了，还是八王路祭，都有《金瓶梅》痕迹。当然《红楼梦》写得特别精彩的，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压地银山一样的送丧队伍。《金瓶梅》写西门庆死了之后，丧仪十分冷清，西门大官人之死，跟他的小妾之死，形成鲜明的对比，沧桑之变的对比。西门庆有钱有势时，他的小老婆死得风光，西门庆自己死了丧仪很凄凉。续书作者大概懒得再学《金瓶梅》。也不想再用什么丧礼体现沧桑巨变，所以贾母之丧被续书作者用一二百字匆匆带过，开始写贾府被盗的前因后果。续书作者写市井社会的乌七八糟、七颠八倒，那倒是相当拿手。

第八十八回写过“正家法贾珍鞭悍仆”，写贾琏随贾政到工部上班之后，贾珍代管荣国府，他鞭打了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因为何三和鲍二闹矛盾，贾珍把何三撵了出去，预伏何三将来闹事。何三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听说贾母死了，想再回去弄点事干，探了几天的信没想头，唉声叹气地回到赌场，他跟赌徒聊起来，说贾府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抄家抄去的那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还留了好多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里搁着，等送完殡回来才分。何三怎么能知道贾府消息如此确切？贾母留的金银在她房间搁着，现在办丧事一个没用，这么内部的消息，何三怎么知道？这些话有个人听在心里，拉了何三，商量如何盗窃贾府，那个人说：“你若要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说他们送殡去了，家里剩下几个女人，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么大胆子罢咧。”这几乎是公开的黑社会帮伙，他们岂止是要偷盗，简直是要明火执仗抢劫了。何三的回答更妙了：“什么敢不敢！你打量我怕那个干老子么，我是瞧着干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作干老子罢咧，他又算了人了！”续书作者真能编新故事，周瑞家的，虽然是《红楼梦》的小人物，读者肯定对她印象深刻，她是王熙凤娘家派来的王夫人陪房，是前八十回小人物，在前八十回却多次起重要作用，冷子兴能演说荣国府讲得头头是道，因为他是周瑞家的女婿，很多情况是周瑞家的告诉他；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周瑞家的领进去见王熙凤；周瑞家的替薛姨妈送一次宫花，曹雪芹能借机描写好几个姑娘的个性，周瑞家的跟王熙凤去骗尤二姐，成了王熙凤贤惠的宣传员；周瑞家的跟王熙凤查抄大观园，又成了揭露司棋的关键人物；周瑞家自己的亲儿子，在凤姐生日时喝醉了酒，撒一地馒头，给王熙凤撵出去，得赖嬷嬷求情等等，等等，那些情节都是小人物的小情节，但写得相当的好。周瑞家的这么个小人物，曹雪芹给派的活儿已经够多了，到了后四十回，这个半老徐娘竟然还有个不清不白、似乎还是情人的干儿子！续书作者这种思维实在太天才了。周瑞的干儿子担心偷贾府“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个劝他做贼的人说：“这么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里看个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里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你若撂不下你干妈，咱们索性把你干妈也带了去，大家伙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和那人到僻静地方商量怎么样偷盗，然后分头而去准备。《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思路越写越宽阔，连江洋大盗都给牵进来了。咱们这些看惯前八十回诗情画意的读者只能望洋兴叹。

贾府的主要人物都去送丧，贾政贾琏派贾芸在贾府里边照应，派惜春在三门内看家。送殡的人走后，大管家林之孝带领家人拆了孝棚，将门窗上好，打扫院子，派人到晚打更上夜。按照荣国府的规定和惯例，一交二更，三门掩上，男人就进不去了，里头只有女人查夜。听众朋友可能还记忆犹新，贾宝玉生日红楼夜宴掣花签之前，曾经非常生动具体地写过林之孝家的带领上夜的女人到怡红院查夜，林之孝家还顺便把贾宝玉教育了一番。现在林之孝家的好像也消极怠工了，凤姐仍不能动，只有平儿同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咐吩上夜的人好好小心。

贾府的仆人有人躲事，有人想偷盗，甄府来的包勇就大放异彩。续书作者其实也很会编故事，他还得把甄府来的这个黑乎乎的仆人，叫黑炭头的，和栊翠庵貌似白玉的妙玉拉扯到一起编故事，所以就有了包勇想制止妙玉进府的描写。包勇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那是因为他骂了贾雨村给打了小报告。贾母的事出来也不曾派他差使。他还在大观园闲走，贾母一早出殡，包勇见一个女尼带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里扣门，想进贾府。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里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他一瞧。”这个话也说得比较别扭，你栊翠庵的人怎么看到谁去送殡谁没去送殡？后四十回这么写，咱们就这么看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呢，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说：“你是那里来的个黑炭头，也管起我们的走动来了。”包勇道：“我嫌你们这些人，我不叫你们来，你们有什么法儿！”婆子嚷：“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连老太太在日还不能拦我们的来往走动呢，你是那里的这么个横强盗，这样没法没天的。我偏要打这里走！”婆子在门环上狠狠地打了几下。里边的人就听见了。续书作者写这些人物、下层人物的对话，总是很生动的，道婆说妙玉来看望惜春，是很正常的想法，但是不知道，栊翠庵的人怎么能知道哪个送殡哪个不送殡？包勇却有包勇的想法，那就是我在这里看大门，这就是我的责任，我不能随便让什么人进荣国府，你们要进去，等送殡的人回来，再去。道婆骂包勇是黑炭头，很形象，这黑炭头偏偏任性地制止贾母在时都可以随便进府的妙玉进府。里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好像在拌嘴，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往回走，明知包勇得罪了走了。婆子知道上头太太们、四姑娘跟妙师傅亲近，立即追上回请妙玉，妙玉不理。看腰门的婆子赶上再四央求，后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跪下。妙玉这才随了那婆子进府。这段描写，完全是一段非常长的闲版，不过给《红楼梦》续上整整四十回，还就是得经常写一些闲版，有的闲版很管用 ，有的闲版不太管管用或完全不管用，这段闲版最后起的作用，就是后来包勇把引来盗贼的事捺到妙玉头上，妙玉被劫，也给包勇说成是她自己跟盗贼里应外合。

妙玉带道婆到惜春那里，给惜春道恼，两个人叙闲话。惜春的话倒是很合情理：“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奶病着，一个人又闷又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放心。如今里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么？”妙玉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当然她在栊翠庵也没人跟她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茶具衣褥，命侍儿送来，大家坐谈一夜下棋。惜春非常高兴，叫彩屏去开上年蠲的雨水，妙玉喝茶的方式，看来已经传授给惜春了，当年惜春有没有跟着去栊翠庵，我都没注意，现在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弈。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赢了半子。在围棋当中赢半个子也算胜了，这里围棋知识又起一回作用。围棋可以下的时间很长，她们一直下到万籁无声的四更。妙玉需要打坐，叫惜春自去歇息。惜春刚要去休息，猛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这是谁喊？贾母房间上夜的婆子喊失盗，惜春处老婆子们嚷：“了不得了！有了人了！”惜春、彩屏等吓得心胆俱裂，妙玉比较冷静，她掩了灯光，从窗户眼往外瞧，这一看算是倒了大霉，她看到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妙玉吓得不敢作声，而院子里的几个强人已经把所谓“绝色女尼”看了个仔细。本来想踹开门进来，听到有人来，才放弃了这次行动。

贾母遗留财物失盗通过妙玉的听觉都交待出来了，这种写法比较简捷：先是房上响声不绝，这是贼人活动，偷了东西翻上屋顶；接着是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上屋里的东西都丢了”，贾母房间的金银财宝都丢了。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在外间说“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一齐嚷起来。而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贾府这些守夜的都是些废物，也都不想奋勇上前，这时包勇的能耐就显出来了：“只听园门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园门是打开，腰门是踹开，打进门来的是谁？）见一个稍长大汉，手执木棍。”当然是包勇，他喊“不要跑了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包勇向地下一扑，耸身上房追赶那贼。这个动作倒有点儿像《七侠五义》里的人物了。包勇在房上用力一棍打去，把一个贼打下房来。其他的贼飞快地逃走，从园墙过去，大观园里边早藏下了几个贼在那里接赃，已经接过好些。包勇率领贾府守夜的赶来，一场混战，贼早就带着赃物跑掉了。贾芸和大管家林之孝半夜也不能不进三门里边查看，发现失盗。他们进内查点，贾母房门大开，用灯一照，锁头拧折，进内一瞧，箱柜已开，东西全都没有了，骂上夜女人，上夜的女人辩解一番，说，我们上前半夜，后半夜应该负责，后半夜说，前半夜该负责。林之孝继续查看，负责看家的惜春已经吓晕死，妙玉把她救醒，林之孝贾芸听说包勇打倒一个贼人，他们到贼人躺倒的地方看，发现打死的好像周瑞的干儿子。林之孝叫人开门，报营官，立刻查勘。他们想报打劫，营官只承认是偷盗。贾芸等又到上房，凤姐扶病过来，惜春也来。贾芸请了凤姐的安，问了惜春的好。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这些人不知道什么数，只好先封锁起来，都是空箱子，没地方查了。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不小，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干儿子，他们必是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得眼睛直瞪瞪地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给营里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因为她们很可能跟这些贼没有任何联系。

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他的干儿子何三引来盗贼。包勇是甄府荐来的，危急时刻发挥作用的“义仆”，包勇是续书作者为衬托贾府之乱构思出来的“勇仆”“义仆”，在后四十回包勇已经有好几回活动，他曾向贾政汇报他们的甄宝玉是怎么回事，他曾骂过贾雨村，这一回他又骂妙玉，吵吵嚷嚷，但是包勇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茗烟闹书房几句出彩，不过完成“外来和尚好念经”的俗套。包勇拒妙玉进府，贼人从窗户眼看到妙玉，伏下后一回妙玉被劫。贾府上夜不严，贾母房里失盗，贾母自留丧葬费用及宝玉等未来生活保证被盗贼一锅端，是贾政“省俭”办丧事的恶果，也是邢夫人想省下钱自己用的恶果。贾母明确说留下金钱给自己办丧事，而且她的金钱是风风光光办完丧事还有余可以留给她的丫鬟。贾政等公然不尊贾母的遗命，他们非常不孝顺。贾政再次成假正经。贾府明明有钱，丧事费用却欠着，这个描写是不是合情理？这样处理不过是为写“藏钱引盗”并令贾府状况雪上加霜而已。这和曹雪芹原来构思的贾府败落和政治大局有关系，已经是风马牛不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