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贾政宝玉古怪蹊跷——第一〇四回（下）

第六十四讲   贾政宝玉古怪蹊跷——104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4回的内容。第104的回目是“醉金刚小鳅生大浪，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整个一回，既莫名其妙，又没有什么意趣。续书作者想呼应前八十回，却都呼应到岔路上，想写贾府结局却都错了位。贾府被抄重大政治性事件，居然给落实到八杆子打不着的市井小人物醉金刚身上。贾政和贾宝玉在这一回的活动，包括皇帝的活动，也写得特别古怪特别蹊跷，不合常理。

曹雪芹笔下的贾雨村甄士隐两个人名既是所谓“真事隐去假语存焉”的小说构思的大章法，他们两个人的故事，又分别有着特殊的现实意义，贾雨村是为了向上爬不计任何道德、不惜任何手段的官场无耻之徒，甄士隐是保持自我心理修养、清净无为的书斋人物。结果是贾雨村为非作歹步步高升，甄士隐安分守己家破人亡。这就是现实世界的冷酷现象，很有哲理意味。续书作者仍然想让这两个人物在小说布局中起作用，让他们对结束《红楼梦》继续扮演角色。甄士隐扮演的是成仙得道、仙风道骨、先知先觉、给凡人醍醐灌顶的超凡脱俗角色，贾雨村扮演的，是继续在官场摸爬滚打、信息灵通、手段高明，还带点儿官场搅屎棍特点的角色。贾雨村见过甄士隐，回到家正细想甄士隐的事，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皇宫，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贾雨村忙到了内阁，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喜，这个狡猾小人这样表现写得不错，他知道皇帝对贾政网开一面，才敢替贾政抱屈，所以抱屈之后还有道喜。接着，皇帝传贾政，贾雨村就饶有兴趣地等着贾政出来，看来是打算：如果贾政继续受到皇帝信任，那就继续想办法从贾府捞摸点什么，如果贾政不得宠，那就抓紧落井下石。

贾政即忙进去见皇帝，也就是他的前女婿，等了好一回大家才看到贾政出来，满头大汗。众官员迎上去接着，这个众人里边当然有居心叵测的贾雨村，大家问皇帝“有什么旨意。”小说怎么描写？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大家听听这个形容词，贾政这么一个在家里都正襟危坐的道学人物，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夸张的肢体语言了？他能在朝廷重臣面前，像顽皮儿童一样吐舌头吗？他敢在朝廷重臣面前吐舌吗？贾政吐舌说：“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么事。”原来前几回上了邸报的贾化贾范等吓了贾琏一次，叫贾琏朝着王熙凤大大施威风的姓贾的官员出事，这件事又被提溜出来，叫皇帝问了贾政一番：“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大家听听，上一回贾雨村做京兆府尹的时候，小说描写叫升官，第103回下半回小说原文是“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这还没隔一回，到104回从皇帝老儿嘴里边贾雨村所谓升了京兆府尹就变成从兵部降职了。续书作者难道写完后一回就忘记前一回的事吗？小说写到：那时雨村也在旁边，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湖州人。’贾政倒好心好意替贾雨村说好话了，皇帝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了？’贾政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么！’贾政说：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人？’贾政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

这就像是续书作者总是搞的狼来了狼来了，把林黛玉害得病了三次才终于死了，现在贾府的虚惊已经是第二次，又是贾化，又是贾范，上次把贾琏给吓了一跳，这一次，把贾政给结结实实再吓一跳，而且是通过皇帝给吓一跳。下一次，当然就是抄家了。贾雨村说：“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雨村和贾政说话的语气，已经不是过去那种完全依靠荣国府提携的语气，而是官员之间平等的又有些疏远的语气了。众官员提醒贾政，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这不过是句客气话，“在令侄身上严紧些”才是他们躲躲闪闪想说出来的真心话。他们的言外之意，是贾珍在外边的名声不好。其实大老爷和贾珍还不是一丘之貉？贾政表示：“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是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了。”朝臣云山雾罩的这番话，大概是宁国府荣国府抄家的预示，只不过没有什么具体内容，空洞之极。奇怪的是，那些朝臣对贾政说“想来不怕什么”，贾政应该知道这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说法，并不是贾家真的没事。以贾政多年的从政经验，明明已经听到几位侍郎（各部副长官）、内监（不知地位多高的太监）对贾府有看法，贾政为什么不马上仔细查问，是哪几位侍郎、他们因为什么事对贾府心中不和睦？是哪宫哪位内监，他又是因为什么对贾府有看法？贾政居然懵懵懂懂地一句也不再问，跟大家举手而散。难道这位将近六十岁的官员这点儿政治敏感性也没有了？我觉得续书作者写中下层官场似乎还比较熟悉，还能编出些比较生动的情节和人物对话，比如在薛蟠的命案上，从县令到道员，从道到省，写他们如何上下其手、如何贪污受贿、如何敲诈，都能写出一些生动的情节，而一接触到皇宫，接触到高级官场，接触到台阁重臣，特别是接触到皇帝、皇妃、皇宫，好像续书作者就没词了，没招了。贾政见皇帝的这一段描写，就写得十分不合理，我们读起来相当别扭。我们看一下前后文，知道这一回写皇帝召见贾政，到下一回就是锦衣卫查抄贾府。贾政见过皇帝后回到家里，第三天家里摆酒，亲戚们祝贺贾政平安回来，锦衣卫的抄家队伍就来了。抄家宣读的圣旨是：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着革去世职，既然皇帝第三天就要抄贾府的家，那么皇帝亲自召见贾政，贾政又是皇帝爱妃的父亲，算得着前国丈，皇帝为什么一个字也不提贾赦有什么罪过，也可以听一听贾政的辩解？或者皇帝直接问一下，你们贾府、贾赦到底办了哪些非法的事？侍郎们举报的什么什么事有没有？皇帝竟然只是糊里糊涂问什么远在云南的贾化贾范？而不问贾政亲哥哥的事，倒问贾政远族的事，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皇帝？而这么荒唐的皇帝怎么能雷霆万钧下令抄家？这样的描写岂不是前言不搭后语？

贾政回荣国府，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着，先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请了贾政的安，这样的描写还是按照前八十回的规矩，贾宝玉奉命去给感冒的贾赦请安，贾赦邢夫人先请贾母的安，贾宝玉再请贾赦的安。贾政跟子侄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接。贾政先到贾母那里拜见，贾母当然就得问探春的消息。贾政将许嫁探春的事回明了，说：“那边亲家的人来说得极好。亲家老爷、太太请老太太的安；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如今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贾母因贾政降级调回来，探春远在他乡，没了亲故，心下不悦；后听探春安好，转悲为喜，叫贾政出去弟兄相见，子侄拜见，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看到贾宝玉比他起身之时脸面丰满了，心想“幸亏老太太办理得好”。又见宝钗沈厚更胜先时，兰儿文雅俊秀，喜形于色。独见贾环仍是先前，究不甚钟爱。这段描写，当然又是部分地抄了元妃命宝玉进大观园时贾政见到贾宝玉和贾环的对比了，其实，天下爹娘偏小儿，贾宝玉已经是半疯半傻了，按照常理，贾政应该把光宗耀祖的希望放一些到贾环身上了。这一点，他好像还没有贾赦明白。贾政忽然想起来“为何今日短了一人？”当然是少了林黛玉了，王夫人当时回答林黛玉有病，事后，悄悄地把林黛玉已经死的事向贾政报告，

贾政吓了一惊，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掌不住，也哭了。这鳄鱼又流眼泪了。当时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有病，宝玉就伤心了。贾政命他回去，在路上已掉了好些眼泪。回到房间，独坐外间纳闷。宝钗估计他担心老爷查问功课，过来安慰他。宝玉说：“你们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这时更不如从前，三言可忘两语，老爷瞧了不好。你们睡罢，叫袭人陪着我。”听听这番话，他一点儿也不糊涂也不傻，宝钗就去睡了。宝玉叫袭人坐着，央告他把紫鹃叫来，我有话问他。贾宝玉对袭人说：“但是紫鹃见了我，脸上嘴里总是有气似的，须得你去解释开了他才能够来。”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怎么又定到这上头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儿。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说明白了才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的，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人了！”说着这话，宝玉瞧瞧里头，用手一指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一个林妹妹弄死了。”大家听听这段描写荒谬不荒谬，稍微一听，都能找出好几个地方不合理。第一，袭人什么时候成了贾宝玉感情生活的心腹了？当初贾宝玉挨打之后，他想给林黛玉传递信息，他不是故意先把袭人支使到薛宝钗那里之后，才放心大胆地派晴雯去给林黛玉送手帕？晴雯被逐之后，贾宝玉不是瞒着袭人去看望的吗？晴雯死后，贾宝玉不是把怀疑袭人向王夫人密告怡红院很多内部说的话，当面问到袭人脸上了？现在贾宝玉有什么知心话必须得找袭人来诉说？贾宝玉有什么秘密任务也必须派袭人去执行呢？麝月不是还在吗？秋纹不是还在吗？碧痕不是都在吗？第二，贾宝玉说娶薛宝钗他是不情愿的，那么前两回，贾宝玉是那样的依恋薛宝钗，他得看着薛宝钗梳头，他得等着薛宝钗一起到王子胜那边去，他还得派茗烟回来嘱咐薛宝钗不要在风地里站着，那又是怎么回事？那是贾宝玉逢场作戏吗？接着，贾宝玉说的话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他对袭人说“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他死了，我老实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去祭他。”贾宝玉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芙蓉女儿诔》把晴雯说成仿佛是个女神了，那都是胡说八道啊？晴雯这个芙蓉女儿到了现在的贾宝玉嘴里成了“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像话吗？接着，贾宝玉说了一段似乎合理的话：“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首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点灵机都没有了。”这个话，按说是符合贾宝玉半疯半傻的精神状态，半疯半傻当然就写不出来什么好的东西，其实我觉得更符合续书作者绝对写不出可以和《芙蓉女儿诔》媲美的东西。不管是写祭文，还是写诗、写词，写的那首小令，那不是把人牙都笑掉了？然后，贾宝玉又说，黛玉是不是成了仙啦？又求袭人，无论如何你给我把紫鹃请来呀，絮叨个溜够，最后是麝月来干涉了，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看来贾宝玉不去睡，薛宝钗也睡不着，麝月又说：“何不和二奶奶说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由着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贾宝玉和薛宝钗还没有真正的圆房，袭人什么时候成了贾宝玉明铺暗盖的公开姨娘了？这真是匪夷所思。

贾政回家发现少了一人，触动宝玉心事，但宝玉怎么可能跟袭人说他原来不愿意跟宝钗成亲？他托袭人去说服紫鹃，更是不可能的事。贾宝玉和袭人的长篇对话，嘟嘟哝哝，废话连篇，而且不正常的话连篇，包括袭人回答在内，一点前八十回的人物说话灵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