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小泥鳅岂能掀大浪——第一〇四回（上）

第六十三讲   小泥鳅岂能翻大浪——第104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4回的内容。第104回的回目是“醉金刚小鳅生大浪，痴公子余痛触前情”，整个的这一回，既莫名其妙，又没有什么意思。好像想呼应前八十回，却都呼应到岔路上。“醉金刚”是前八十回曾经帮助过贾芸的倪二，“痴公子”是怡红公子贾宝玉，醉金刚是《红楼梦》次要人物贾芸接触过的更次要人物，也可以看作是小说的一个过场人物，而贾宝玉是《红楼梦》小说独一无二的男主角，两个完全不成比例的人物共同构成对衬着构成一回十分不合情理的章节，好像正在推进《红楼梦》的双重大悲剧，那就是贾府的忽喇喇似大厦倾和宝黛爱情的最后结局贾宝玉终将出家。我们先看看续书作者怎么样胡编乱造，把贾府将要被抄这么重大的事件，写成是因为一个市井小泥鳅喝醉了酒导致的连锁反映。贾府败落是因为深层原因而不是偶然事件，上面是贾元春失宠甚至被皇帝赐死，下面是贾珍贾赦贾琏王熙凤胡作非为，再加上经济状况越来越运转不灵。这一回却把贾府将要被抄这个重大事件的诱因落实到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市井小人物身上。

104回接续103回，贾雨村跟甄士隐告别之后，想过河，有人飞奔报告方才您进的那庙起火！贾雨村回头看，只见烈炎烧天，飞灰蔽目。雨村心想：“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当年资助他求官的、刚刚贾雨村还在心里称“恩人”的甄士隐，是不是被烧死？对于贾雨村来说，近在咫尺被烧的庙去看一看，不及他抓紧过河重要，小说写“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这一笔写贾雨村的忘恩负义，倒是比较对景。贾雨村回到家里边，前八十回那个“偶因一回头，就成人上人”的娇杏丫鬟、现在的贾雨村夫人也出来了，埋怨贾雨村：“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贾雨村手下的衙役向他报告：那个道士必定烧死了，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我们想要拿这蒲团和瓢儿回来给您做个证见，一拿都成了灰。多么神奇，小说家故意叫甄士隐的庙宇着火，既是写贾雨村秉性恶劣、忘恩负义，也是写甄士隐见神见鬼已经成仙。

既然续书作者把贾雨村和甄士隐调出来，是想写《红楼梦》结局，贾雨村下一步的“任务”就是贾府败落了。而作为京兆尹的贾雨村却没有接受任何人告贾府横行霸道、欺男霸女、高利盘剥，他却打了醉金刚几板子。贾雨村在路上前呼后拥地走着，开路的拉了个人跪在轿前禀道：这个人喝醉了酒不知回避，小的吆喝他，他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贾雨村说：“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这个酒醉人的行为，完全是模仿前八十回贾芸遇倪二，因为他就是倪二，只不过这次，醉金钢不是趔趄着脚儿说醉话，而是说非常清醒的、甚至可以有哲理的话：“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听听，多么逻辑分明有道理。贾雨村问明白，撒酒疯的叫醉金刚倪二。下令打他几鞭子。倪二负痛，酒醒求饶。贾雨村叫带回衙门慢慢地。醉汉撒酒疯，已经鞭打了，已经告饶了，再打几板子，早就没什么事了，贾雨村偏偏多此一举带回衙门再打几板子，这是干么？这是小说家得叫他带回去，续书的作者得叫贾芸去找王熙凤求情。贾雨村把醉汉带回去，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到心上。倪二的家人找倪二找不着，知道他出事了，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求贾芸，贾芸满口应承，说：我跟西府说一声，西府跟贾大人说一声，人就放出了。没想到荣府门上原本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有体面才叫你走动，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这个描写也符合人情。贾芸到府上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贾芸受到倪家人埋怨，绕到后头要进大观园找宝玉，看来他消息不灵通，不知道贾宝玉不住大观园了，贾芸看到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气地回来。倪家母女都等着。贾芸胡编：“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瑞家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贾芸这个胡编也是续书作者胡编，贾芸从哪儿知道贾雨村和冷子兴有关系，根据是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冷子兴是周瑞家女婿。倪家母女另托人将倪二弄了出来。倪二回家，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生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若是我倪二闹出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倪二说他在监狱时认得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几个朋友跟他说，贾府怎样倚势欺人，怎样盘剥小民，怎样强娶有男妇女，如果叫他们吵嚷出来，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倪二还对他的妻子女儿说：“你们在家里那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赌场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量。我倒劝他了事的。但不知这小张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个主意叫贾老二死，给我好好地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你倒不理我了！”倪二又能够掌握张华了，这个所谓“小张”，他要叫贾老二死，是指贾芸。而娶了小张定的未婚妻的是荣国府的贾琏，也是个贾老二。但是倪二说的并不是这个贾老二。这个市井泼皮还真是神通庞大，大家听听，贾府办的坏事，竟然都要由这个醉金刚要揭发出来了。

醉金刚先因醉酒触犯贾雨村，再因贾芸不能讲情而恼怒，与贾芸结怨，从此又牵扯出张华案，他要借机闹事。这样描写首先是和前八十回贾芸与倪二关系完全相反，不仅和前八十回相反，在曹雪芹的构思中，醉金刚在贾芸后来帮助贾宝玉时，可能助一臂之力。编这类南辕北辙的琐事又是续书作者扭曲曹雪芹原作构思的意思。按照曹雪芹原来的构思，贾府最后的结局是：树倒猢狲散，忽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府先被抄家，后又失火，烧得一干二净，贾宝玉都成了乞丐，需要贾芸帮助他。而导致贾府一败涂地的原因是：第一，最重要原因是元妃失宠并被杀，这是贾元春的判词、红楼梦曲、元妃点戏等多次预示而且是明确预示的。贾元春是两派政治力量斗争中的牺牲品，她的死又成了贾府被抄的重要原因，这一点已经被续书作者完全彻底歪曲，续书作者写元妃不是获罪赐死，而是给皇帝宠爱死的，是圣恩隆重，身体发福，得了痰疾，死了还给追赠封号，赐谥号。一个已经死了的既贤还德的妃子怎么可能给家庭带来灾难？她只能给家庭带来护佑，按照续书作者的写法，她也确实给贾府带来了护佑，续书作者后边还会写到贾府虽然被抄，但只抄贾赦，贾赦被夺荣国公的位置，而皇帝念元妃刚死，把荣国公的称号送给元妃老爹贾政。皇帝老儿还给元妃出家的弟弟贾宝玉送个文妙真人的号，真是皇恩浩荡。第二，贾府被抄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贾府的老爷少爷少奶奶劣迹斑斑，以及贾府联系的薛家作恶，引起官怒民怨。贾府及四大家族欺压良民为非作歹，做过一系列坏事：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贾政和王子腾支持复官的贾雨村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轻轻地把杀人凶手薛蟠放过，冯渊白白死在薛蟠手下，冤沉海底。贾雨村为了掩盖自己过去的历史和乱判葫芦案，把出主意的门子充了军，脂砚斋评语说，充发了门子是伏笔，说明门子将来还会对重审这个案件出来兴风作浪，导致贾雨村锁枷扛。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王熙凤在给秦可卿送丧时，收三千两银子害死一对未婚夫妻，这帐得算到贾琏头上，因为王熙凤是借贾琏的名义写信给节度使，叫他以势压人。贾赦勾结贾雨村为几把扇子，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这是在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似乎信笔带出来的。当时，贾赦要鸳鸯做小老婆没做成，迁怒于王熙凤贾琏夫妇，找理由把贾琏打得爬不起来。他打贾琏的理由就是为什么你弄不来扇子，贾雨村能弄来。平儿找薛宝钗要贴棒疮的药膏，把贾赦勾结贾雨村强夺古扇的事说出来，写得太简练了，小说写：“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平儿说，贾赦听说石呆子手里有几把古扇子，叫贾琏去买，石呆子说一千两银子一把，饿死我也不卖，贾雨村听说，当然是贾赦专门告诉他，示意他了，贾雨村就利用职权诬赖石呆子拖欠官银，把石呆子的扇子搜来，仨瓜两枣作价，等于送给贾赦，石呆子死活不知。平儿说，自从认了贾雨村不到十年生出多少事，说明贾雨村帮贾府办的坏事，抢夺古扇子，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就像王熙凤三千两银子害两条人命只是王熙凤办的若干坏事之一。元妃归省点戏时，脂砚斋明确点出，元妃点的折子戏《豪宴》一个玉杯害得家破人亡，是伏贾家之败，指的就是贾赦的几把古扇害得贾府被抄。第六十四、六十五回，贾琏看上尤二姐，贾珍威逼张华退亲，第六十八回，王熙凤操纵张华告贾琏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王熙凤采取各种手段最后逼尤二姐自杀，在这之前还有尤三姐自杀，这都是前八十回写得非常详细的案件，还有，贾赦多次派贾琏跑平安州，“平安州”名字的本身就带有反讽意义，平安州不平安，贾赦搞了些交通外官非法的事，没有详细写。贾府已经坏事做绝做遍，贾府被抄，是有着深刻的政治原因、经济原因、有着和朝廷派系斗争联系的原因，是严重的社会重大问题，也是曹雪芹原本要揭露封建社会本质的重要内容，重头戏。却给续书作者像吃了灯草灰一样，用一个小小的醉金刚造成贾府被抄，实在离谱又离谱，拙劣得不像话了。打个不太准确的比喻吧，这岂不是美国和俄罗斯两个核大国确定拥有多少核弹头，派了莫斯科地铁喝醉酒的流浪汉和纽约地铁专门掏钱包的黑兄弟谈判解决？续书这样的写法，实在奇怪又奇怪，拙劣又拙劣，令人啼笑皆非。

第一百零四回写“醉金刚小鳅掀大浪”，把贾府被抄跟醉金刚倪二联系起来，这样的描写跟曹雪芹前八十回已经描写的醉金刚、还有曹雪芹构思醉金刚将对小说后部起的作用背道而驰。在前八十回醉金刚倪二出场时，曹雪芹说他“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但又写了这样一句“颇有义侠之名”。对后一句话，脂砚斋评：“四字是评。难得难得，非豪杰不可当。”曹雪芹是把倪二和冯紫英、柳湘莲几位“义侠”人物相提并论。在曹雪芹写过的后三十回中，还要倪二在荣府破落后发挥正面作用，很可能，贾芸能够到狱神庙探望贾宝玉甚至把贾宝玉营救出去，是得到倪二的帮助。吴世昌先生曾推测，可能倪二认识看监狱或者狱神庙的人，贾芸才能够进去探望、救助贾宝玉，第一0四回回目“醉金刚小鳅生大浪”写倪二发难导致贾府被抄，肯定不是曹雪芹的原意。后四十回写倪二所以掀起大浪是怨恨贾芸没报他的恩，没有把他从监狱救出来。但是在前八十回倪二早就知道贾芸不是荣国府宁国府成员，仅仅是远支，不可能有能力营救倪二出狱。退一步说，贾芸没帮倪二，他又为什么要迁怒贾府？倪二居然还能联系上张华，更是奇谈。因为张华早就多次被旺儿威逼利诱，哪敢和气焰薰天的贾府作对？即使他敢出来做证，一件婚姻民事纠纷怎么导致国公府被抄？像凤姐受贿三千两，嘱托长安节度使云光逼迫人退婚，违禁放高利贷等，才可能是被皇帝处以抄没治重罪的罪状。

在曹雪芹构思中，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是贾府被抄的重要诱因，第四回薛蟠为了争夺甄应莲即香菱，犯了打死冯渊之罪。审案的贾雨村，采纳了他发迹前住葫芦庙小沙弥的建议，听任薛蟠逍遥法外，以曲意逢迎贾政和王子腾。脂砚斋评语说“早为下半部伏根。”这桩命案审结以后，给贾雨村出主意的门子，也就是当年的小沙弥被“雨村......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充军了。脂砚加了段评语：“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又说“[小说]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可见在脂砚斋读过的曹雪芹后三十回中，在小说将近大结局的时候，贾雨村还得和当年葫芦庙的小沙弥对簿公堂。葫芦案对于整个《红楼梦》从开头写四大家族一荣俱荣，到最后四大家族灰飞烟灭，一损俱损，葫芦案是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可惜，曹雪芹种下这棵大葫芦，续书作者没有继续培育它，让它结出一个大大的硕果。贾府被抄还可能受贾雨村、孙绍祖等人的告密陷害。甲戌本第一回脂评称贾雨村“奸雄”，庚辰本第十七回脂砚斋评语又说写贾雨村“正为后文地步，伏脉千里。”第五回迎春判词及《喜冤家》的《红楼梦曲》称孙绍祖为“中山狼”、“一味的骄奢淫逸贪还构”，这里边用了个“构”字，“构”是构造的构，同时也是“构陷”的构，陷害别人。第七十九回写孙绍祖“现任指挥之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他恰好是大司马（兵部尚书）贾雨村的直接下属。第十八回的脂砚斋评语说《一捧雪·豪宴》“伏贾家之败”，而《豪宴》内容即严世蕃设宴招待莫怀古和汤勤欣赏《中山狼》杂剧，用这个折子戏伏贾家之败，显然是预示贾府将被中山狼式人物构陷而破家。中山狼的特征是恩将仇报，贾雨村与孙绍祖对贾府恩将仇报都有可能。我有点怀疑，是不是葫芦案先揪出贾雨村，贾雨村为了将功赎罪把贾府大大地出卖一番，包括把石呆子之死，全部归罪于贾赦，而孙绍祖也在里边推波助澜，都是可能的。

   贾政被从外放官员降级调回，他去朝见皇帝，他朝见完皇帝，跟其他官员谈了一番话，回来见家人，又会引起关于贾府将会被抄、引起贾宝玉不成体统的思念林黛玉。同样写得古古怪怪，不明不白，捉襟见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