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声势逼人锦衣军——第一〇五回（上）

第六十五讲  声势逼人锦衣军——第一〇五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5回的内容。第105回回目“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的意思很明确，是皇家禁卫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的意思是御史因为平安州的非法活动弹劾贾赦。回目上的两句话其实说的一件事，那就是宁国府和荣国府同时被抄家。这里需要明白两个名词：锦衣军和骢马使，所谓锦衣军，指锦衣府下边的军人，锦衣府又叫锦衣卫，是明代初年设立的指挥禁卫军的机构之一，原来只掌握护卫皇宫以及皇帝出入的仪仗，后来兼管巡查、缉捕、刑狱，成为独立于六部之外的特务组织，很有权势。所谓骢马使，指的是明清时的监察御史。骢马使的典故来自于《后汉书·桓典传》：“拜侍御史，常乘骢马，京师畏惮，为之语曰：‘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骢马是青白相间的杂色马。骢马使弹劾平安州，意思是御使弹劾一等将军贾赦在平安州搞非法活动，导致荣国府被抄家。这一回的回目好像只点出抄宁国府，其实是宁国府荣国府一起抄，而荣国府通过平安州点出来，因为前八十回和平安州有联系的一直是荣国府贾赦。宁国府被抄家的情况在小说里边没有做具体描写，只是通过焦大和薛蝌的叙述说出来，焦大当然不可能说出贾珍所犯何罪，薛蝌也只能讲一些抄家表面现象、听来的传闻，小说具体描写被抄的是荣国府，而且限于贾赦和贾琏那个地方的财物。

可能是不是我的阅读范围有限？官员被抄家，除了在清宫档案有比较详尽的记载外，清代小说里边，不管是短篇还是长篇，好像《红楼梦》之前还没有人写过，曹雪芹虽然写过，却没有传下来，所以，后四十回关于贾府被抄的描写，就带有独一性，它本来应该很引人入胜。而且在曹雪芹原来构思中，贾府被抄家，是对已经败落的贾府致命一击，我们看看续书作者写的贾府被抄，有没有引人入胜的观赏性，算不算对败落贾府的致命一击，它跟曹雪芹原来构思的抄家，有没有可比性。我的印象是：对贾府抄家的描写相当不合理，更没有对贾府形成什么致命一击。但是，锦衣卫查抄荣国府开头，那是声势逼人，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贾府灭顶之灾来了。

贾政回家第三天，亲友给他接风，设宴请酒。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十分迂腐，他根本不想一想，锦衣府是干什么的？是皇帝直接领导的特务部门，是专门缉查官员，特别是受命于皇帝处罚官员包括抄家的。他想的是：“赵老爷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贾政的政治敏感性也太差了，两天前皇帝已经严厉地询问过他，朝臣们已经躲躲闪闪对他说过东府和贾赦可能有事，他还一点没有提高警惕，不知道贾府可能要倒霉，现在锦衣卫的人都到上门了，他还以为锦衣府的赵老爷也来参加他的宴会。赵堂官来参加什么宴会，难道还带他手下的司官吗？这点常识没有？他当然是为公务而来，赵堂官到你这儿来能有什么公务，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他来抄家啦。过去我说过王夫人颟顸，现在看贾政对王夫人的颟顸有过之无不及，真成了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了。而赵堂官已经不待主人邀请、不待主人迎接，直接走进二门，这个来者不善已经非常明确，贾政还在那儿懵懵懂懂，以为来贵客了，抢步去接。赵堂官居然也是个天才演员，明明是他来查抄荣国府，他的表情应该是满脸严霜吧，他却满脸笑容，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官场的人真是居心叵测。贾府的客人显然比贾政清醒得多，他们已经发现锦衣卫来了，这个来头可不好，这些客人有躲进里间的，有垂手侍立的。人人都是只要自己没事就阿弥托佛，贾府有事他们只怕跑得没有兔子快。傻不愣登、呆不愣登的贾政还要带笑跟赵堂官叙话，要聊天。家人慌张报：“西平王爷到了。”如果没有国家要务，王爷可不是随便能来国公府，贾政慌忙去接，西平王爷也是不等主人迎接就自己进来。人家来抄家，当然不需要通报。西平王爷一来，赵堂官立即图穷而匕首现，抢上去请了安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赵堂官带来的司员发辉作用了，马上应了出去，贾府立即被封门，不许进出。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地说道：“无事不敢轻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这是做什么？这是西平王爷的恩典，给贾府留面子，不让客人们现场观察贾府被抄家的惨状，不叫客人听到贾赦被撤职这道圣旨。当然也是为了办事省力，有那么多外人在场，锦衣军还能每个客人都一一查明身份甚至一个一个搜身不成？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西平王爷您太心慈手软了，查抄宁国府的那位王爷早动手了，您还跟贾政罗索个什么劲？赶紧动手吧。客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王爷对贾府的客人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小说写：亲友一溜烟如飞出去。这个地方这五个字“一溜烟如飞”用得特别好。形容亲友跑得非常快，亲友本是临时情面，大难临头各自散开。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不多一回，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也不许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副脸来回王爷：“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番役一个一个揎拳撸袖，摆出大动干戈的样子。他们不是多么想执行朝廷命令，大概是想个人借抄家发财。我记得看王扶林导演的八七版《红楼梦》抄家的镜头，锦衣军士在贾府翻箱倒柜，翻到值钱的金银珠宝，比如高级首饰什么项练、戒指、宝石之类，他们根本不上交不给登记上册，直接揣到自家怀里。电视剧那样的表现是不是符合明代清代对抄家人员的纪律规定，我还是有点怀疑，咱们且不管它。西平王慢慢地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西平王爷擅长辞令，不说他来抄家，说他来查看。贾赦等俯伏在地。遗憾的是，抄家情节中，对于给贾府带来灾难的大老爷贾赦，从来没有一次细笔描绘，他也没有一句话，同样的，跟他一样有罪导致宁国府被抄的贾珍，他也是在贾政筵席上，也没有一个字描写贾珍是什么反映。不知道为什么续书作者要这样写。王爷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小说写：“这个时候，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只有宝玉有病，在贾母那边打闹，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贾赦被拿下，贾府被看守的这些人，贾政、贾琏、贾兰是荣国府的，贾珍、贾蓉、贾蔷是宁国府的，贾蔷是宁国府受到贾珍父子宠爱的旁支，贾芝怎么能排在贾兰前边，他到底是哪房子孙？续书作者没有交待。接着，赵堂官赵全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抄查登帐。”好玩不好玩，锦衣军抄家，赵堂官赵全却带了他自己的家人，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贾政等人吓得面面相看，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动手。西平王又说：“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候定夺。”同房各爨，就是虽然住在一起，但是各自吃各自的饭。西平王爷这分明是替贾政说话，贾赦贾政是分房各自吃各自的饭，我们就只能查看贾赦的家产，不能动贾政的了。特别是“按房封锁”，把和贾政有关的所有房门都封锁起来，锦衣军特别是赵全的家人岂不哪个也进不去了？还抄个什么劲？赵全当然不同意，他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不言语”是什么意思？是不同意。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赵堂官还是迫不及待动手发财。西平王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这个书呆子王爷这个命令也很好玩，请内眷回避，内眷不就能顺手把最要紧的财宝带走了。但是赵堂官不听这一套，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慢慢地站起来要走，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人家西平王爷带来的人谁也不插手，避嫌哪。看来西平王爷的消极怠工真是到了极点，他哪儿是来执行抄家任务的，他分明是贾府的保护神。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会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锦衣卫的赵堂官，一心想趁机发财，却遇到一个慢慢腾腾、表面上按步就班，实际上想保护贾府，尤其是保护贾政的西平王爷。赵堂官赵全刚刚找到荣国府违反朝廷规定放高利贷的证据，想彻底抄家时，却又出现了更不合情理的描写。贾府更大的保护神北静王又来了。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里喜欢说：“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这个赵堂官看来根本不了解贾府的社会关系，他不知道北静王才是贾府真正的保护神，赵堂官迎出来。北静王宣皇帝圣旨：“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

在贾府被抄家的过程中，表现最抢眼，也最不可思议的，是哪个？是赵堂官赵全？还是西平王爷，听众朋友们可能想不到，根本不是他们俩，而是这个从来没有出面的皇帝，是这个朝令夕改、出尔反尔的皇帝，皇帝这是干嘛？玩儿童游戏？既然是你皇帝老儿派锦衣卫查抄贾府，抄家抄家，那就是完全抄，彻底抄，你怎么还派个西平王爷给锦衣军掣肘？你明明已经派出锦衣军查抄，怎么还又派北静王来下令只叫锦衣卫堂官把贾赦提走，其他交由两位王爷处理。你派两位王爷到贾府来干嘛？他们是来执行你交办的抄家任务还是先后到贾府做保护神？我们再听听这两位王爷的对话，那可真是太好玩太好玩了。西平王说：“我正与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这样的对话太缺乏常识，太可笑了。抄家就是抄家，抄家是皇帝给朝廷重臣最大的伤害和污辱，仅次于杀头。抄家就是要叫你吃最大的亏，就是要荼毒你，赵堂官执行抄家命令，哪怕他顺手从里边顺走一些财宝，他却是来执行皇帝对重臣的惩罚，你们二位王爷既然这么爱护贾政、爱护贾宝玉，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制止皇帝，不要下圣旨抄家？你们两位王爷到贾府，难道只是为了完成续书作者派给你们的任务，给贾府抄家走走过场吗？我看，这两位王爷确实就是完成这个任务的，因为续书作者就是要把抄家写成不得不抄，却必须只是走走过场，是一次虎头蛇尾的抄家，这是我们下次讲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