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虎头蛇尾抄次家——第一〇五回（中）

第六十六讲  虎头蛇尾抄次家——第一〇五回（中）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5回的内容。第105回回目“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我们继续看看续书作者后四十回的重头戏，贾府抄家。研究来研究去，琢磨来琢磨去，我得出的印象是：贾府抄家根本就是走过场，是皇帝对贾府来了次虎头蛇尾的抄家。首先是：皇帝怎么能这样的抄家？皇帝下令抄荣国府理由非常笼统，说“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这样的罪名构不成抄家。而且这道圣旨连“查看家产”的字眼都没有，更没有“抄家”字眼。难道叫西平王爷口头说：查看贾赦家产，就算下圣旨抄家了？这完全不符合中国古代社会官场约定俗成的模式。中国古代封建朝廷对官员的处分，都有严格规定，比如官吏犯了轻的过错，朝廷就只让你干活，不给你发俸禄，那叫停俸，停俸就是停俸，降级就是降级，革职就是革职，罢官就是罢官，抄家就是抄家，什么样的罪名有什么样的处罚，皇帝下圣旨会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帝关于荣国府的圣旨怎么可能连“查看家产“这类字眼都没有，抄家的就糊里糊涂到贾府来了。而且，西平王爷是带着锦衣卫赵全来问罪贾赦，给贾赦革职，抄贾赦的家，贾赦是荣国府的继承人，荣国公的继承人，他是一等将军，贾政是刚刚降了三级的工部员外郎，他比贾赦的级别差远了，皇帝革职贾赦的命令还没下，贾赦还是一等将军，为什么西平王爷和锦衣卫的人到来，只是贾政在那儿跑前跑后，想前想后，贾赦干什么去了？贾赦为什么一句话没有，一点活动没有，贾赦成了木偶和哑巴？是不是续书作者想不出如何写贾赦这个人的表现，叫他临时人间蒸发？而且如果真是抄家，贾赦贾政没有分家，这是锦衣卫掌握的，也是事实，贾赦有罪，理应全抄，连贾政、贾母、贾宝玉等都得抄，但是西平王爷和北静王爷竭力保护贾政，结果贾府就来了一次走过场一样的抄家，虎头蛇尾的抄家，也可以说“如此抄家”，伤筋而不动骨，只是长房全军覆没、贾赦被抓，贾琏被看守起来，贾政的财物，贾母的财物都没受到损害。这可真算是中国古代官吏抄家的奇葩。

皇帝下令抄家没提的罪名倒是被揭露出来：放高利贷。这点描写还是不错的。                          

锦衣卫的赵堂官走了，北静王拣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想把贾府的损失尽可能减少。但是在这之前赵全手下人已经把贾府抄了个乱腾腾，而且抄出了原来没有在抄家罪名之中的重要罪证，两个罪证。一个罪证是皇宫特有、民间不能使用的物品，可能是给元妃织造的黄袍之类？这一点也有点莫名其妙，这类东西即使有，也应该在王夫人的房间里，不可能放到邢夫人王熙凤那边。它怎么也给抄出来了？我看是续书作者故意这样安排，是为了表示二位王爷如何对贾府网开一面。另一个重要罪证是贾府放高利贷的证据。从后边第106回的描述来看，这是王熙凤积年放高利贷的总积累，共有七、八万两银子的票据，重利盘剥而且数额巨大，在当时是很重的罪，有可能掉脑袋。王熙凤很有钱，前八十回已经有蛛丝马迹，王熙凤为秦可卿治丧期间，铁槛寺静虚用三千两银子诱惑王熙凤办坏事，王熙凤说：此刻三万两银子我还拿得出。给秦可卿送丧的时候王熙凤已经有三万两银子，她再放贷七八年，高利贷利滚利，七八万两银子应该能有。因为有重利盘剥的借据，王爷不能不把贾政叫来询问：“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这番话其实是两个王爷跟贾政订攻守同盟，那就是：我们查到的第一个有罪的证据，那些不允许民间使用的宫廷用品，你只要说是原来准备给元妃用的，可以混过去，但是重利盘剥那么一大箱子欠票，我们再想掩护你们，因为借据数额太大，欠票数目太多，整整一箱子，无论如何是没法混过去，只能实话实说，该叫谁负责就叫谁负责。这里边暗示的意味是：既然罪名是贾赦的，借据是从贾赦那边抄出来的，你可以且一定得推得干干净净。贾政对有违禁皇宫用品和高利贷借票这两件事，一无所知，他糊里糊涂不知道有给元妃准备皇家衣物的事，似乎不好理解，王夫人不在给他的信里有所说明吗？他不知道长房那边还放高利贷而且还有那么大数额。大概他更不知道是放高利贷的是王熙凤，他只能回答王爷：“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一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官领命去了。

纵然有两个王爷千方百计维护，锦衣卫抄家毕竟还是给钟鸣鼎食、恣意享乐的贾府人员大大一番惊吓，尤其是对女眷造成恐吓，小说描绘起来比较形象生动。

贾母正带着女眷摆家宴，王夫人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地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大家听听，王熙凤这是说了些什么话，有一丝灵透气没有，有一毫的幽默感没有。进入后四十回，王熙凤说话，不是隔靴搔痒，就是指山说磨，一点儿没有前八十回的挥洒自如、聪慧有趣、幽默生动，王熙凤说这几句话有什么精彩？有什么巧妙？贾母却习惯性的夸奖：“凤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接着，小说来了段抄家的侧面描写：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地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戴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地来拿东西。”穿靴戴帽，当然是衙役，却又是强盗，这个用词很好很生动。贾母等听着发呆。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准确地报告：外面王爷就要进来查抄家产。王夫人、邢夫人立即吓得魂都掉了，不知怎样才好。王熙凤一听一仰身栽到地下，吓死了，王熙凤的反映为什么这么强烈，当然是她想到自己房间有多少借票，高利贷放贷，而那可是大罪。贾母吓得涕泪交流，话也说不出来。一屋子人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情势越来越紧张，宝钗、宝玉等没法，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终于形势马上改变了，因为不会真正紧张了，贾琏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急得死去活来。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贾母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西平王爷和北静王爷的恩典说明，还不敢对贾母说贾赦被拿，他再出来照料自己屋内。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值钱的都没了。贾琏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外边为什么叫他？因为贾政正和锦衣卫的司员登记查抄物件。

《红楼梦》的研究者经常对乌进孝进租的单子津津乐道，因为那确实是极其生动精彩的难得的经济史资料，其实后四十回贾府抄家记录贾赦财产的单子，也有相当重要的价值。这个长达六百字的单子罗列了贾赦那边抄出的赤金首饰、珠宝、珍珠、金盘金碗金匙镀金执壶镀金折盂、银碗银盘银碟银酒杯、象牙筋、几百张狐狸皮貂皮猞猁皮老虎皮梅鹿皮灰鼠、几百捆绸缎纱绫妆蟒缎，几百件皮衣纱绢衣，还有各种高档家庭用品。这个单子能说明什么问题，我认为这个单子写得非常好，非常生动，它既可以说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的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府还是颇有家底；也说明贾府这帮败家子安富尊荣，他们使用的器具非金即银，吃饭的碗不是金的就是银的，他们穿的衣服，不是狐狸皮的就是绫罗绸缎，都相当高档，这帮败家子只知道享受，不知道守成更不知道创业。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单子里还有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这些钱数很大，很不正常，因为贾府早就寅吃卯粮，哪儿还有这么多钱？看来贾赦比贾政有钱，难道这是贾赦交通外官换来的？前八十回小说写贾赦两次派贾琏到平安州办事，因为贾琏办得好，贾赦还把秋桐赏给了他。是不是贾赦这么多钱跟平安州的秘密交易有关？曹雪芹前八十回没做交待，我们只能猜测这些钱可能跟平安州有关，至于抄出来的房地契纸，家人文书，当然是荣国府本来的文书。贾琏在旁边窃听，听不见报他的东西，看来贾琏完全知道王熙凤高利贷的事，前八十回后边描写，王熙凤收利息已经不瞒他了，贾琏心里正在疑惑。王爷问贾政：“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俱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贾政叩头拜别，王爷很不忍心。

贾母本来已经哭得奄奄一息，见到贾政，稍微放心，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贾府抄家的结果，是荣国府长房全军覆没，财产被抄走，贾赦被带走问罪，贾琏被看守起来，邢夫人回到自己东院那边，门被封锁，丫头、婆子、仆人给锁在几间屋内，大概是准备没收或拍卖。邢夫人放声大哭，往凤姐那边去。凤姐那边二门旁上了封条，屋门开着，里头财物被抢空，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哭。邢夫人以为凤姐死了，哭起来，平儿告诉邢夫人刚才二奶奶抬回来像死了，歇息一回苏醒过来，邢夫人到贾母那边。看到贾母眼前都是贾政的人，想到自己丈夫儿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自己无家可归，仍然只能哭，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府被抄，开头主持抄家的西平王爷已存心袒护，后来的北静王爷更是不遗余力地帮助。王熙凤的高利贷借据，是抄家当中发现的，不是构成抄家的原因。王熙凤积攒七八万两银子，都以借据形式放在她的房间里，继续在那儿生利，所以王熙凤一听说查抄当时就昏死过去，小说这是照应她作恶多端、心怀鬼胎。贾赦的罪名是“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这个罪名笼统、简单，并不构成必抄的罪行。贾赦、贾政并未分家，既然抄家理应全抄，而贾政的家产却并没受到损失，贾宝玉还受到北静王的格外关照。贾府仍住国公府，没被没收府邸，更没有被没收田产。最富有的贾母丝毫无损，所以后边能敷衍出散余资的情节。我认为，贾府抄家只不过是一次虎头蛇尾的抄家，写得很不真实，也不合理。那么，续书作者如何交待两府被抄的真正原因？前八十回有没有贾府被抄的预言？贾府被抄跟曹雪芹家被抄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