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香菱命运和甄贾奇遇——第一〇三回（下）

第六十二讲 香菱命运和甄贾奇遇——第103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3回的内容。103回的回目是“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写的是夏金桂想害死香菱结果自害自身，贾雨村忽然遇到甄士隐。夏金桂想用毒药害死香菱，结果阴差阳错害死了自己。后四十回就来了一场《窦娥冤》的拙劣模仿秀。远离了曹雪芹对香菱命运的构思。曹雪芹对《红楼梦》一个次要人物香菱也就是甄英莲颇费了笔墨，香菱命运构思是很周密的，香菱是林黛玉的影子，曹雪芹不仅在第五回把香菱作为副册唯一一个人物写出，后来在怡红夜宴掣花签时，又巧妙地再重复了一次香菱命运的预示。

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是这样写香菱的命运：“宝玉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画的意思是：因为桂花，也就是夏金桂的出现，香菱跟薛蟠本来是像鱼水一般的夫妻，夏金桂一来就给闹得水也干了，莲也枯了，藕也败了，而池塘里的藕，是谐音配偶的“偶”的，池塘的藕败了，表示香菱和薛蟠原来的夫妻关系完蛋了。“根并荷花一茎香”是暗点香菱原来的名字，香菱原名英莲。莲花就是荷花。甄英莲谐音是“真应该可怜”，香菱在八十回时自己解释过“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代表香菱这种花和林黛玉相似，香菱是林黛玉的影子，她的命运也是林黛玉命运的预示。“自从两地生孤木”，隐藏着夏金桂“桂”的名字，自从夏金桂跟薛蟠成亲，甄英莲也就是香菱，就被迫害而死了。有的脂砚斋评本中，第八十回的回目干脆就是“姣怯香菱病入膏肓”，八十回写到香菱已经得了重病，“酿成干血痨之症，日渐羸瘦作烧”。怡红夜宴掣花签，小说这样写：“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上面写着一句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好像这个花签很吉利，好像香菱的花签意味着她的婚姻幸福，大家得祝贺她，其实这是曹雪芹的狡猾之笔，表现上，“连理枝头花正开”，似乎是说香菱和薛蟠感情正像连理花开一样，很幸福，很美好，实际上，曹雪芹要叫大家知道的是原诗后边一句的意思。也就是香菱很快要倒霉的意思。这句诗出自宋代朱淑贞《惜春》诗的前两句“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曹雪芹用的是“妒花风雨便相摧”这句诗说香菱命运。薛蟠和香菱的感情正好时，朝着香菱这朵柔弱花朵刮来的风雨、夏金桂妒忌的暴风骤雨马上就要来了，尽管在贾宝玉生日的这一天香菱在白天斗草时，斗到了夫妻蕙，说明虽然香菱是薛蟠打死了冯渊后，硬抢来的，但给薛蟠做了妾之后，呆霸王对她还是相当不错，满足她的生活需要，衣服首饰鲜明，贾琏一见面就说这小媳妇很齐整。香菱跟林黛玉学写诗，她的诗歌里边暗喻她对薛蟠的依恋之情。现在薛蟠要娶妻，香菱的夫妻情爱马上就会因为夏金桂的到来给扼杀了。但是天真的香菱还盼着薛蟠娶妻，贾宝玉替他担心，她还不满。一个太天真幼稚的女孩子。

根据第五回香菱的画和判词，还有怡红夜宴花签，香菱是被夏金桂折磨而死的。八十回已经写了香菱得病，八十一回就应该写到香菱之死，续书作者拖了二十回，还完全翻了曹雪芹的案，写薛家的故事，薛蟠不在家，夏金桂没有折磨香菱，不是夏金桂害死香菱，而是夏金桂想害香菱反而害死自己。整个情节几乎从关汉卿《窦娥冤》抄过来：张驴儿想害死窦娥婆婆却阴差阳错害死自己的爹，连用的毒药都如出一辙，都是砒霜。薛家的婆子到王夫人那报信，夏老婆子到薛家闹事，贾琏弹压他们，完全是一篇市井恩怨小说，一场闹剧，虽然写得还算脉络分明，夏家婆子的可笑，夏家母亲的泼皮相，也都算生动，而宝蟾那么快就交代作案过程，未免太容易，更重要的是，这样安排完全歪曲了曹雪芹构思。我们说它是通俗小说，但如果对比前八十回那种类似通俗小说的尤三姐故事，尤三姐那类精彩灵动的市井语言和写人物的传神笔墨，夏金桂之死确实只像闹剧，似儿戏，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艺术水平实在天壤之别。 

103回“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在夏金桂之死后，小说写到贾雨村和香菱父亲甄士隐相遇，“昧真禅雨村空遇旧”的意思是，贾雨村和甄士隐进行了一番颇带禅意的对话，甄士隐多次用禅语启发贾雨村，无奈贾雨村仍然执迷于仕途，执迷于当官，没有弄懂甄士隐的提示，所以叫“昧真禅”，叫“空遇旧”。

看来，续书作者还是知道贾雨村和甄士隐在《红楼梦》小说构思中是有重要作用的，他也想利用这条线索。在他将《红楼梦》推向结局时，叫这两个人物发挥作用。所以，在夏金桂命案后，在香菱，也就是甄士隐的女儿甄应莲从夏金桂的魔掌下解脱后，续书叫甄士隐出现。而且是通过写贾雨村的活动出现。这个构思似乎还是巧妙的。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京兆府尹是掌治京师的府一级行政长官，掌管税务，贾雨村原来是做过大司马的，说他做京兆府尹是升官，这到底是升了还是降了？贾雨村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听听这两个名字，续书作者也很想模仿曹雪芹在前八十回的一些地名，比如贾雨村自己就是湖州出来的，湖州的谐音不就是“胡诌”八扯？不就是说明我写这个人物，写这个小说完全是虚构的？知机县，不就是知道人生机密的地方？急流津，不就是含有急流勇退的意义？贾雨村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看到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这样描写荒凉景色是干嘛？这是模仿前八十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智通寺”的描写，贾雨村“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破旧的寺却有这么有哲理的对联。贾雨村这次见到的破旧寺没有对联，同样寺再破旧却有高人在内。贾雨村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时，觉得这个道士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出来。从人便欲吆喝那个道士。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地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贾雨村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道人跟贾雨村玩深沉。这是禅语。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贾雨村想在老道跟前展示点学问，好像他也要跟道人参禅，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耶！”大家听听，这个道人当然是甄士隐了，他提出了“葫芦”二字，这是提醒贾雨村：你可是从葫芦庙出来的那个穷儒啊，“庙名久隐，断碣犹存”，意思是：葫芦庙的名字虽然给你忘了，但是你在葫芦庙的生活以及此后你对我们家做的缺德事，那可是存在着的。我这个庙虽然破烂，我却有高尚信念，可不像那些一心一意想着往上爬的人，就像是那个吟过“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诗句的人。大家听听，能讲出这样的话，如此知根知底的话，当然只有甄士隐。但是大家回想一下，《红楼梦》第一回塑造的甄士隐，是这样的性格吗？那个甄士隐是个十分散淡的人，哪有这位道人这样的愤世嫉俗，哪有这位道人这样的锋芒毕露？那个甄士隐说话何等温文尔雅，这个甄士隐越修练越有锋芒，越修练越愤世嫉俗啦。这是不是太出格了？小说写：雨村原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玉钗”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从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这是重复《红楼梦》第一回的话，假做真来真亦假。雨村听说出“贾”字来，他听成“贾雨村”的“贾”了，益发无疑，认为这就是甄士隐，便从新施礼表白：我自从得到您的资助，科举考中，做了官，现在是个风尘俗吏，再遇到您，很想请教，我住得很近，想请您一起回去，贾雨村郑重其事地说：“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甄士隐用十分明显的语言挑逗贾雨村准确回忆过去，回忆葫芦庙，回忆贾雨村的诗句，却又断然回绝贾雨村邀请，雨村心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大家听听贾雨村这段心理活动，多么矫揉造作不合理，贾雨村这么一个势利人，居然把甄士隐称为“恩公”，这个“恩公”的称呼过十九年才叫上，实在太可笑了。至于他说的妻女之私更是笑话，不恰好是你贾雨村明知道甄士隐的女儿被拐卖，你却乱判葫芦案，叫甄应莲落进做薛蟠小妾的悲惨境地？贾雨村想完，又非常有礼貌地说：“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道人说：“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合眼打坐。雨村辞了道人出庙。这个道人，也就是甄士隐，最后说的话，以后见面有期，将来我还在渡口等你。

这一段贾雨村急流津遇甄士隐，似乎是甄士隐用前八十回“真真假假”点化贾雨村，而贾雨村名利之心冥顽不化。甄士隐十几年不变样子，说明他已经修练成仙风道骨，却仍然记着贾雨村原来的诗句，而且用贾雨村的诗句来嘲讽他，不合常理，也不合曹雪芹原来构思，只不过是续书作者必须这样做，必须用这个来安排结束《红楼梦》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