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窦娥冤拙劣模仿秀——第一〇三回（上）

第六十一讲 窦娥冤拙劣模仿秀——第103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3回的内容。103回的回目是“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写的是夏金桂想害死香菱结果自害自身，贾雨村忽然遇到甄士隐。这一回，在《红楼梦》后四十回当中，应该算写得非常差的，夏金桂之死，完全歪曲了曹雪芹关于香菱命运的构思，写成一部三流的通俗闹剧，贾雨村忽然遇到甄士隐，只是续书作者为了结束《红楼梦》伏下一个没有必要的伏笔。这样的章回读起来实在没劲，实在没有仔细分析的兴趣，不过，我们还是得仔细琢磨一下，这样写到底差在哪里，跟曹雪芹构思的差距又在哪里。

夏金桂之死，续书作者写成一场通俗闹剧。而且是一波闹过一波的闹剧。

王夫人正和贾琏商量贾政被参要回京的话，王夫人现在对贾琏说到贾政，也是一口一个“你二叔如何”了。王夫人在后四十回似乎话比前八十回多了，决断也比前八十回多了，而且这位深宅大院的诰命夫人知道外边的事也多了，王夫人对贾琏说：“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便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便由着他们闹去，若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王夫人能从哪个地方看到这些贾府仆人的小老婆子们？难道贾府这些仆人，甚至身份是家生子的仆人媳妇，还敢公开穿金戴银在王夫人跟前晃来晃去？还敢公开地穿着昂贵的衣服，戴着闪亮的首饰，在贾府晃来晃去？王夫人的话，只不过是笨拙地代替小说家叙事。贾琏回答王夫人的话，也是严格按照市井人家的称呼，不再叫王夫人“太太”而叫“婶子”。贾琏说：“婶子说得很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得了不得，直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地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声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得宽缓些。”贾琏好歹地对贾政又叫了声“老爷”。

王夫人和贾琏正在说话，薛家夏金桂之死的闹剧开锣了，序幕是薛家一个老婆子“如此报信”和“如此回信”。我觉得如果改成戏剧来演，派薛家婆子当个丑角出来表演，肯定会把观众惹得笑声不断。王夫人和贾琏正在说话，薛姨妈家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走来，到王夫人里间屋内，也不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薛家的婆子明明是受命来报信，她应该单刀直入，见了王夫人就说：我们家奶奶中毒死了，请这边的爷们去处理，这不是很容易？但她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闹出事来了。”王夫人听了，满头雾水，便问：“闹出什么事来？”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还是不说什么事，又来了一番感叹，好像她跑到这儿来就是诚心叫王夫人着急。王夫人果然着急，哼了一声说：“糊涂东西！有要紧事你到底说啊！”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怎么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她还是没说她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真是几句话彻底把王夫人扣缸底下，继续叫王夫人着急。王夫人听着不懂，便急着道：“究竟要爷们去干什么事？”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便啐道：“这种女人死，死了罢咧，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婆子这才说：“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终于转了八百个圈把应该说的话说出来了，然后，这婆子不等王夫人表态，说着就要走，她是不是急着去找薛宝钗。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婆子好混帐。琏哥儿，倒不如你过去瞧瞧，别理那糊涂东西。”王夫人说婆子是糊涂东西，婆子倒听了个明明白白，她偏偏没听到王夫人派贾琏去瞧一瞧的话，她反而因此不去找薛宝钗了。这个婆子的愚蠢真是写得太生动。

小说写完薛家老婆这样报信，已经令人觉得好笑，接着来一段薛家婆子“如此回信”，更叫人快把肚皮笑破。王夫人马上派贾琏到薛家打听，那婆子居然没听见已经打发贾琏去，只听见说她糊涂别理他，赌气跑回去了。薛姨妈正在着急，再等不来，见那婆子来了，问：“姨太太打发谁来？”这婆子又是急中风遇到慢郎中，她不说王夫人派不派人，她叹气发感慨：“人最不要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薛姨妈又气又急说：“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时醒悟过来，说：“是啊，这么着我还去。”一个报信老婆子能闹出这么多故事，这是干嘛？是写通俗小说的噱头，这是后四十回作者很擅长。《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奇葩之一，就是薛家的婆子，是不是也是这个婆子去觑着眼看林黛玉，说了一番林黛玉就得嫁给贾宝玉的话，结果害得林黛玉潇湘恶梦，如果不是她，那么，薛家的愚蠢婆子真可以批发了。

接下来，夏金桂之死就像一层一层剥开迷雾的破案故事。贾琏和薛宝钗先后赶到薛家，薛姨妈向他们叙述这场命案是怎么发生的：贾琏问夏金桂是不是为薛蟠的事死的：“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妈说：“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蓬头赤脚地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哭了一场，倒擦脂抹粉地起来。有一天不知怎么样来要香菱去作伴，待香菱很好，头几天香菱病着，他亲手做汤给他吃，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他倒没生气，自己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两个人仍然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两碗汤来，自己说同香菱一块儿喝。隔了一回，听见他屋里两只脚蹬响，宝蟾乱嚷，香菱也扶着墙出来叫人。夏金桂鼻子眼睛出血，在地下乱滚，两手在心口乱抓，两脚乱蹬，闹了一回就死了。光景像是服毒。”

薛姨妈这番似乎不知真情的叙述，其实已经埋藏着读者只要读过前几回，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这是夏金桂的什么故事，完全可以掌握案情。那就是：夏金桂在薛蟠被判死罪后，先哭了一场，在家里闹了一场，然后就涂脂抹粉，想勾引薛蝌，因为薛蝌的东西都是香菱代为整理，更因为当夏金桂揪住薛蝌往自己房间拖的时候，被香菱闯破，把她的“好事”闯破，夏金桂对香菱怀恨在心，想害死香菱，她假意跟香菱一起喝汤，给香菱在汤里下了砒霜，没想到阴差阳错，那碗有毒的汤倒给他自己喝了。

听众朋友听听，这样的情节，是不是似曾相识？一点不错，这是抄的关汉卿名作《窦娥冤》的情节，连毒药都和元杂剧用的一个毒药。《窦娥冤》写窦娥与婆婆两人守寡，蔡婆婆外出找赛卢医要帐，要二十两银子，赛卢医不想还钱，就花言巧语把蔡婆婆骗到僻静的地方想勒死她，恰好被张驴儿父子看见，他们救下蔡婆婆。张家父子听说蔡家婆媳都死了丈夫，张驴儿要求：你们婆媳嫁给我们父子，蔡婆婆不同意，张驴儿就拿赛卢医的绳子要勒死她，蔡婆婆只好表示同意，把张驴儿父子领回家，但是窦娥坚决不同意嫁给张驴儿。张驴儿打算害死蔡婆婆，便于霸占窦娥，就威胁赛卢医，给他提供砒霜，说蔡婆婆想吃羊肚汤，叫窦娥做了，张驴儿把毒药放到汤里，没想到蔡婆婆一时恶心，不想吃，这个汤就给张驴儿的爹张老头吃了，死了，这才造成了千古奇冤窦娥冤。夏金桂想害死香菱，结果却害死了自己，这就是张驴儿想害死蔡婆婆，却害死自家老爹的拙劣的模仿秀。不同的是窦娥沉冤多年，最后由她父亲昭雪，夏金桂的命案却马上就破案，宝蟾还没等着刑部上夹棍就在家里边一五一十揭了夏金桂的老底。

夏金桂之死的案是怎么样一步一步破的？第一百零三回像个通俗小说，也像一个通俗闹剧一步一步敷衍开来：先是宝蟾哭着来揪香菱，说她药死了奶奶，薛姨妈只好叫老婆子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把房门反扣了。薛宝钗说：汤是宝蟾做的，应该捆起她。贾琏很懂官场那一套，听薛宝钗要放香菱捆宝蟾，说：香菱宝蟾要放都放，要捆都捆。我得先去报官，托刑部的人，相验问口供有照应。贾琏一边报案，一边派人给夏家报信。夏家已经家境消索，已经搬到京城来住，夏家过继的混帐儿子把家业花光，现在就是指望夏金桂经常带金银珠宝回家，听说夏金桂死了，夏母哭着喊着带了夏三，在街上雇了一辆破车，跑到薛家。进门也不搭话，儿一声肉一声的讨人命。那时贾琏到刑部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她们哪儿见过个阵仗，都吓得不敢则声。豪门遇市井，这一点倒写得好玩，接着周瑞家的来了，周瑞家的进门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哭骂。她就估计到肯定是金桂母亲，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糟蹋呀。”周瑞家的倒有经验，她上来就先给定案，夏金桂是自己服毒，金桂母亲知道是贾府的人来了，说：“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夏家母子索性撒起泼来，奔薛姨妈拼命。他们母子不讲任何道理，和薛姨妈拼命。薛姨妈一点辙没有。而不管多么泼皮的人物，市井人物都怕官，这时贾琏来了，贾琏本人就像个有势力的，带了好几个人，喝住夏家的人，夏家的人已经不敢闹了，贾琏又说刑部马上派人来，夏家母子马上老实，他们本来就想闹个乱七八糟再讹诈，现在刑部的人了。接着，在夏金桂房间发现了包砒霜的纸包，宝蟾把纸包来历说出来，她说来历是想把夏金桂之死栽到香菱头上，没想到她一说就泄了夏金桂的老底了：“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与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到首饰匣找毒药纸包。结果是发现夏金桂的金银首饰都没有了，都给夏家搬走了，然后夏金桂母亲和宝蟾互相揭发，夏金桂如何把财物转移回夏家，这个时候后四十回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的薛宝琴说了几句非常聪明的话：“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这个话说得多么聪明。金桂母亲恨得咬牙切齿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宝蟾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宝蟾遂把夏金桂怎么样决心害香菱，怎么样让她做两碗汤，夏金桂怎么样趁她不在时，在香菱碗里放了毒药，但是宝蟾因为做汤时气不愤香菱喝她做的汤，她故意把香菱的碗里多放了把盐，她看到盐多的汤在夏金桂脸前，她怕自己家的小姐骂她，她就瞅夏金桂不注意，把两碗汤给换过来，结果，夏金桂就把她本来想给香菱喝的毒药自己喝下去了。宝蟾交待完这个过程，总结说：“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然后，是夏家的人拦着刑部不许验尸，不肯经官断，薛姨妈命人买棺把夏金桂成殓。夏金桂之死，就不了了之。

听众朋友听一听，夏金桂就这么经过一场窦娥冤的模仿秀死了，续书作者成功地宣扬了一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部报销。夏金桂这个在前八十回就以“河东狮”面貌出现的恶女人，在前八十回她的脸上是抹了“泼”、“悍”这两种油彩，后四十回又给抹上层“淫”、“毒”油彩的妇人，终于自己毒死了自己，这样一来，薛姨妈解放了，薛蟠解放了，薛蝌更解放了，香菱也是解放了，真是天理昭彰，大快人心，但是这样处理，曹雪芹构思的香菱悲剧在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