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香菱破好事重结怨——第一百回（下）

第五十五讲  香菱破好事重结怨——第一百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一百回的内容。一百回的回目是“破好事香菱重结怨，悲远嫁宝玉感离情”。我们看看薛蟠命案导致薛家的全面败落。看看香菱怎么又跟夏金桂结怨了。

前八十回薛蟠的出场伴随着一场命案，贾雨村略动手指，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薛蟠靠着舅舅王子腾和姨父贾政的官场关系户，打死了人，啥事没有，扬长而去，到京城继续花天酒地。后四十回薛蟠因为搅家精夏金桂闹得太厉害，离家外出，老毛病犯了，又犯了命案，这次是官场人情得用，薛家的银子更得用，从县到道，从道到省，薛蟠的案件像烙饼一样，翻了一面又一面，薛姨妈为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来打算把当铺折变给人，准备银子赎罪，叫薛蟠回家。没想到薛蟠案件到刑部又翻案，托人花了好些钱，还是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在监狱里等着秋天最后一次审理就要掉脑袋。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薛宝钗面临家庭巨变，仍然表现出“理学家”的风采，动辄一番大道理，倒也符合现在的掌家奶奶身份。宝钗时常回门劝解薛姨妈，长篇大论对薛姨妈回忆薛蟠本来就没造化，承受了祖宗产业，不好好过日子，仰仗着亲戚势力，在南边白白打死一位公子，娶个嫂子又不安静，躲出门不多几天又闹出人命来。害得家里花钱费心。薛宝钗对薛姨妈说：“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得老人家哭得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薛宝钗其实现在处境也很艰难，在贾家，得像个幼儿园阿姨哄着贾宝玉、吓着贾宝玉，软硬兼使对付贾宝玉，眼看王熙凤病越来越重，薛宝钗马上又得承担更大的管家责任。回到娘家，薛宝钗还得处理薛蟠捅下的漏子，苦口婆心安慰薛姨妈，变出好颜好色对付夏金桂那个泼妇。夏金桂总在家里闹，就得薛宝钗低声下气哄她、求她。薛宝钗对薛姨妈总是平心静气地分析当前的局势，理智地看待家里发生的事，用宿命论，用前世冤孽解释和宽慰薛姨妈。一个这么年轻的女性，在家庭遭受巨大灾变时，能冷静处理，就事论事，先劝母亲不要明哭到夜，夜哭到明，暂且养养神，再清醒地对薛姨妈提出要紧急处理家务：趁薛蟠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我看到薛宝钗说的话，尤其是“趁着哥哥的活口现在”，说得多么冷静、多么凄凉。她这话是明明白白告诉薛姨妈，薛蟠这次死定了，只能趁他还活着，把薛家的经济损失尽可能地降低，把薛家的状况赶快弄清，不要等到薛蟠人死灯灭，薛家连个帐都没法算了。后四十回写薛宝钗还是塑造得比较丰满，在“淑女”的光环上，又加上“理学家”光环，“理家能人”光环，调解家庭纠纷的“贤人”光环。

通过薛姨妈告诉薛宝钗的话，我们知道，薛家在薛蟠胡闹之后，已经成了四大家族率先趴下的一家，京城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都给了人，换来银子都用来向各级官吏行贿。第三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估计是卷款而逃，当铺亏空了几千两银子，薛蝌天天在外边要帐，打官司已经消耗几万两银子，只好拿金陵薛氏家族公分里银子和金陵的住房折变。金陵的薛家家族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薛蟠败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家，还有整个薛氏家族，真是个地地道道败家子。薛蟠那些伙计，那些整天在一起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在薛家急难中，没有一个人帮忙，反而纷纷落井下石，帮助外人来敲诈薛家，第四回护官符上的“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因为薛蟠胡作非为，雪已经化尽了，珍珠没有了黄金也没有了。这怨哪个？哪个也怨不到，都是呆霸王自作自受，连累了薛姨妈。原来四大家族里的皇商之家，店铺没了，银子花光，房子卖掉，连中产、小康都算不上了，晚年的薛姨妈能求个温饱就算阿弥托佛。薛姨妈薛宝钗母女，其实相当可怜，她们虽然是富商之家的小姐和太太，她们本人却从来没有欺行霸市、欺良压善，她们倒有一颗同情弱者的心。她们对待林黛玉的态度就相当难得，前八十回将近结束，已经多次写到这对母女对林黛玉的关心，薛宝钗给黛玉送燕窝，薛姨妈在潇湘馆无微不至照顾林黛玉，以至林黛玉都认了薛姨妈为干妈，认了薛宝钗为姐姐。薛姨妈母女即便追求金玉良缘，那也不是她们的罪过，甚至可以说那也是她们的权力，薛姨妈有权为女儿安排好的归宿，薛宝钗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只可惜她们追求的幸福恰好造成了林黛玉的痛苦。薛家败落中，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没有任何责任，都是薛蟠和夏金桂造孽，现在她们母女却受到连累，渐渐落入困难境地。小说写了一大段这对母女的对话，薛宝钗表示：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家人婆子，该去的叫他们去。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这段对话写得特别好，写得很平实，仔细琢磨，却相当感人。这段对话把薛姨妈薛宝钗母女相濡以沫的感情生动细致地写了出来。我虽然是“拥林派”，虽然为黛玉之死感到难过，但是看到这段母女对话，我觉得这对母女也很值得同情，特别是薛宝钗。薛姨妈几乎是在贾母的强势胁迫下，把自己的女儿当成冲喜的工具，把女儿嫁给个一心想着别人的半傻子，贾宝玉新婚之夜为林黛玉闹得六佛出世，薛宝钗需要有什么样的心理素质才能顶得住，很可能她的眼泪把新房的被褥都湿透了。现在薛宝钗说到贾宝玉，一口一个“我们那一个”，就像现在女士时兴用“我家老公”说自己亲爱的丈夫，但是贾宝玉还是当初大观园诗会那个神采飘逸的怡红公子吗？薛宝钗嘴里的“我们那一个”已经带着相当多自怜、自叹、无可奈何的语气。薛姨妈的儿子已经判了死刑，现在只能把半傻的女婿，什么社会经验也没有，什么事也得靠薛宝钗处理的女婿当依靠，那不是很可怜吗。

薛姨妈母女已经够可怜，薛家更可怜也更丢脸的事马上就来。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说着，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得披头散发。气得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说不出来。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地劝他。金桂说：“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地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把宝琴唬得再不敢见他。这段描写画面感极强，简直能跟前八十回尤三姐消遣贾珍那段描写比一比：“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都写的是泼辣市井女子，虽然夏金桂撞头的这段描写没有尤三姐那段更精致，更美妙，但也写得活泼、形象、灵动、精彩，像是连续的电视镜头。薛蟠又要秋后处决，对于希望男人总睡在身边的夏金桂，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但她绝对不会想她自己在这件事有没有责任，绝对不会想到正是她在家里乱闹才把薛蟠气得走到外地去？她只是想我怎么能出气就怎么出气，我怎么能把自己的痛苦变成别人的不幸，我就赶快去办。夏金桂早已经知道薛蟠回不了家，她为什么趁着薛宝钗回娘家时来闹？就是出于非常阴暗的心理：我没有好日子过，你们谁也甭想过一天好日子、过半晌好日子！按说，姑娘回娘家是娇客，作为长嫂，你夏金桂应该出来嘘寒问暖，即使想诉苦，也得慢慢地来、絮絮地说。夏金桂呢？你们母女知疼着热地谈话，我偏来撒泼，我偏来给你们煞煞风景！夏金桂早就被曹雪芹描写成不可理喻的怪物，现在她进一步行动化，漫画化，什么富商家小姐，什么富商家少奶奶，纯粹一个市井泼皮、无赖泼妇，没有任何道理可以和她讲，曾经到过外国，曾经和金发美女谈诗的薛宝琴，她怎么敢看这种人，她给吓得连见都不敢见夏金桂了。

夏金桂在前八十回，是花朵般形象、风雷般性情，绝对不懂得三从四德，根本不知道闺训为何物，是个吃着油炸焦骨头下酒、公开争风吃醋的角色，到了后四十回，夏金桂脸上的油彩更重，那真是给后四十回作者抹了一层又一层，现在浓墨重彩抹的是“淫妇”色彩。夏金桂跟薛蟠的“恩爱夫妻”做不成，就把目光投向薛蟠的堂弟薛蝌，她想乱伦了。“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地打扮收拾起来，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里何人。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地问寒问热，忽喜忽嗔。”这段语言十分精练，描写却相当传神，夏金桂如何勾引男人，真是被续书作者写得奇特别致、活龙活现。

夏金桂怎么又和香菱结怨？香菱不是已经被夏金桂闹得离开薛蟠，到薛宝钗身边去了，薛宝钗出嫁，香菱自然就跟着薛姨妈，夏金桂为什么又和香菱结怨？因为夏金桂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也是香菱，夏金桂动了一个“醋”，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宝蟾和夏金桂这对活宝，把薛蝌当作她们解渴的猎物，已经急不可待，她们借着薛蝌在店铺跟人饮酒的话题，纠缠薛蝌，说你为什么在家里不喝酒到外边跟人喝酒？夏金桂已经动手把薛蝌往卧室拉了，却给恰好到这儿的香菱闯破好事，金桂对薛蝌说：“‘不喝也好，强如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像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

香菱就是在这个关口，走到他们跟前来了。这个情节不又显然抄前八十回？那次是夏金桂故意安排叫香菱闯破薛蟠和宝蟾的好事，叫薛蟠踢了香菱、用棒子打了香菱，后四十回依样画葫芦，叫香菱闯破夏金桂勾引薛蝌的好事，夏金桂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她想害死香菱却最终害死自己的闹剧，也将要上演。

四大家族的薛家彻底败落，出现夏金桂这样“妖妖乔乔”、既泼且淫的人物，给小说带来完全通俗化的一个似乎很恶滥的故事。前八十回夏金桂因薛蟠吃香菱的醋，后四十回夏金桂因薛蝌吃香菱的醋，吃醋原因都是争男人，香菱“被吃醋”的原因与前八十回如影随形，都是撞破了淫乱者的好事。这个描写是这样的雷同，毫无新意。不过后四十回写这些市井文字，倒也能写出一些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