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 你拥有什么，就代表你是什么吗？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荣。

这一集的主题是你拥有什么，就代表你是什么吗？我们平常确实很容易从一个人有什么，他穿什么样的衣服，他住什么样的房子，开什么样的车子，我们就从他有什么来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事实上“有”跟“是”这两个词的关系是相当复杂的。

我们要介绍的是法国存在主义者马塞尔的思想，要了解“有”跟“是”的关系，就要从身体主体说起，什么是身体主体？就是把身体当作主体。

像笛卡尔也说过：“身体是灵魂的监狱”。 这一来主体当然是灵魂了。到了近代的笛卡尔他说：“我思故我在”。接着是什么？ “我思等于我在”，然后我等于我的思想。还是主张心灵才是一个人的主体。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西方来说，它有另外一种观念，身体也是主体，你不能说我有一个身体，我使用我的身体，我感觉到我的身体，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因为人是身体跟灵魂合一的，不应该再说人是身体加上灵魂的组合，而应该说人是成为身体的存在者，说到成为身体这个字，也可以翻译成为进入身体或取得身体。

这在西方一千多年的中世纪，宗教里面特别强调，像耶稣本来是神的儿子，他取得人的身体成为人，要来替人赎罪。像这样的观念，在西方就到近代以来开始发酵了，身体就从客体变成了主体。你想想看，如果身体不是主体，难道身体是像铲子、像麦克风一样的工具吗？人可以借它扩大自己的能力吗？假如身体只是工具，那么你也要这样思考，工具的使用者与工具本身应该具有某种同质性，这样才能拓展工具使用者的能力。

如果工具使用者像人，他是纯粹精神，他怎么可能使用外在的物体作为工具，想想看假如你没有手，怎么使用铲子，任何工具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精神的能力。譬如你造了一辆车子，车子就要适合人的驾驶或乘坐。由人所造的工具都具有人的生命特色。但是就算如此，身体依然不是这样的工具。当然我的身体可能成为别人观察的客体或对象，但不能成为我自己的客体或对象。

因此这就要肯定两点：

第一，    我就是我的身体，

第二，    我的身体就是我。

当我说：“我就是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不是在讲唯物论，也不是讲单子论。换言之，当我说我就是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不仅仅是有形可见的物质。另外，我的身体就是我，我被别人或被自己认知的时候，别人看到我的身体就知道那是我，而不是另外一个人。

在这里就可以进一步分辨“是”跟“有”这两个词。所谓“有”就是我所拥有的，比如我有工作、有房子、有车子，但是我所有的与我所是的不一样。

马塞尔有一句话很有启发性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拥有的愈多，你所是的就愈少”。什么意思呢？我要拥有很多东西，就要花很多时间跟力气去取得我所想要的，结果根本没有时间认真面对自己，无法活出真正的自我。有跟是经常是此消彼长的关系。马塞尔进一步指出“拥有就是被拥有”。一个人拥有的东西越多他就越不自由，因为他也被他所拥有的东西所拥有。

我还记得我一个朋友，年轻的时候跟别人租房子，觉得压力很大，他努力工作，拼命赚钱。买第一间房子的时候，大家恭喜他，因为他终于从房子的客人变成房子的主人。他继续工作赚钱，后来买了5间房子，跟他聊天的时候，他所烦恼的都是什么呢？这间房子租不掉，那间房子租的房租好像收不到，整天烦恼这些事情。因为当房东你要管理这些房子，甚至要修缮，甚至跟客人有各种经济上的往来非常的麻烦，他从此就变成5间房子的奴隶的。表面上他拥有房子，事实上他是被他的房子所拥有。

我们可以到处找到类似的经验。譬如我开一辆车停在路边，但是车太多怎么办？我停的地方可能有违规的问题，我跟别人谈任何事情的时候，心里一直挂念着，我拥有那辆车子，但是我同时也被车子所拥有，这一来“是”跟“有”的关系就比较清楚了，但是你还是要把焦点转到人的身体。

在身体方面不一样，一方面我是我的身体，另一方面我也有我的身体，这个“有”是绝对的拥有。我用我的身体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为什么？因为这种绝对性，在于身体参与了我的事，我做了许多事情，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另外我拥有身体以外的其他的东西，那都是以某种方式对照着我的身体来加以界定的。譬如我有一张书桌，我有一个书橱，那都是对照我的身体来界定的，因为我坐在书桌前面看着我的书橱，如果没有身体，我不可能拥有任何东西。我与我的身体是同时是，也同时有，“同是”与“同有”的关系，这显然是非常特别的。事实上这是一个奥秘啊，奥秘就代表你不可能把它当问题来解决，同时你也不可能完全透彻了解的。

再进一步来说，就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跟我的灵在不可区分，我在哪里，我的身体当然在哪里，我的身体永远与我在一起。同时这一来，我与我过去的主体也不可分了，可以进一步说就是我的过去了，很多人会敦促自己往前走，把过去放在后面。其实没有人可以摆脱过去。

我们身体有许多记忆，过去留下来的。换言之，过去的主体与现在的主体也不可分了，过去的主体会随时闯进来，透过回忆让你回想起来，就代表你又重新变成过去的主体，从而使你的现在充满了过去，使现在与过去连在一起。这样一来才有所谓的“忠信”与“希望”。忠信是代表你过去做的事，你要负责，而希望这样才能让你面对未来，因为你未来的身体也是跟你现在的身体连在一起的。这是讲到我就是我的身体。

在另一方面来说，我的身体就是我，我的身体跟别人同处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可以说是我跟你构成了我们，由此就出现了我与你可以形成共同的主体。从身体主体这样的观念可以衍生出主体之间互相的关系，这些观念都对于了解人生非常重要的。

那么在这里我们简单做个总结跟发挥。我们对于“是”跟“有”做了深入的反省，接着可以参考或者可以想到以下五点：

第一，一个人的所是与他的所有，这两者之间有明显的消长关系，你有的越多，可能是的就越少，你是的多，有的就少，这是因为人的时间跟心力都有限。

第二，我想到老子说过的“少则得，多则惑”。这是特别就有来说的，你有的少就容易有心得。因为你能消化它，使它变成自己的资源。相反的你有的多反而容易迷惑。正所谓贪多嚼不烂，那会让你的敏感度下降的。

第三，马塞尔特别指出，我与我的身体可以同时兼顾是与有，我说我是我的身体，同时可以说我也有我的身体，分开来看，我是一个精神主体，而身体是一个具体的身体，但是我跟身体又构成一个整体。这两者可合也可分。

第四，在这里我就进一步联想到儒家的孟子所说的观念。孟子认为“身是小体，心是大体”。代表我是一个统一的人。身与心都是我的具体表现。“小代表次要，大代表重要”，心作为大体，它要主导身体的作为，但没有身体的配合，也不可能行善。

譬如我的心要求行善，身体就有具体的作为来配合，包括我直接伸手去帮助别人，或者是我使用自己所有的资源去行善。

第五，有是可得可失，可多可少。身体也一样，可能会衰老生病，最后死亡。但是，是属于我的本职，它跟那些可以量化可以衡量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也就是不管我的身体如何变化，我的心灵或是我的精神，另有它的境界。

我们这一集学到了什么？学到了“拥有”跟“是”这两个词的关系。我跟我的身体的关系已经从“我有”变成“我是”了。同时这两个可以互换的，我就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就是我，这样的思想对于现实人生来说确实很有启发性。

我们要特别记得马塞尔所谓的“拥有就是被拥有”，你拥有很多东西，你也被这些东西所拥有。在这个时候你就要问自己了，我希望拥有的越来越多，还是我所是的越来越多。我所是的就指我的本质，我对生命真正的体认，我跟我的身体的关系是一个奥秘。

同时我借着我的身体跟别人可以同处在一个空间，同时努力去做同一件事，这样就出现了我与你的，我们的关系，我与你这样的概念在西方也很重要，就是把别人当作跟我平等的同样的主体。

我们下一集会进一步谈到加缪的思想，主题是“如何面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误会”。我们这一集就谈到这里。

我是傅佩荣。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