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神话:第一章-2

第三部-神话: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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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描绘一种神话总是很难的;它不让人把握,也不让人勾勒轮廓,它纠缠着意识,却不让自身作为凝固的东西摆在意识面前。它如此变化无常和矛盾,以致人们一开始无法觉察它是统一的:大利拉【注】和犹滴,阿斯帕西娅和卢克雷蒂娅,潘朵拉和雅典娜【注】,女人同时是夏娃和圣母马利亚。她是一个偶像、一个女仆、生命的源泉、黑暗的势力;她是沉默真理,她是诡计、多嘴多舌、谎言;她是医者,又是女巫;她是男人的猎物,她是他的不幸,她是他没有和想拥有的一切,是他的否定和存在理由。


克尔恺郭尔【注】说:“成为女人是某种非常古怪、非常混杂、非常复杂的东西,以致任何谓语都表达不出来,人们想运用的多个谓语自相矛盾到了这般田地,以至于只有一个女人才受得了。”【注】这是由于女人没有受到积极看待,就像她是自为的存在那样,而是被否定地看待,就像她在男人看来那样。因为即使有其他不同于女人的他者,女人仍然总是被定名为他者。她的含糊不清,是他者概念本身含糊不清,是人类状况在它与他者的关系中确立时含糊不清。有人已经说过,他者就是恶,但对善必不可少,反过来又回到善;我正是通过它达到一切,但正是它把我和整体分离;它是无限之门和我的有限之尺度。因此,女人不体现任何凝固的概念,通过她,不断地完成从希望到失败,从仇恨到爱,从善到恶,从恶到善。不管通过什么角度看待她,正是这种矛盾的双重性首先引人注目。


男人在女人身上寻找他者,看成自然,看成他的同类。但是我们知道,男人对于自然有着何种矛盾的情感。人开垦自然,但自然压垮他,人产生于自然,又死于自然中;自然是他存在的源泉,又是他使之顺从自己意志的王国;这是一种灵魂受困其中的物质,这是最高的实体;它是偶然性和概念,有限和全部;它是与精神相对的东西和精神本身。它时而是同盟者,时而是敌人,像生命从中涌现的黑暗混沌,像生命本身,又像生命趋向的彼世;女人作为母亲、妻子和概念概括了自然;这些形象时而相混,时而相互对立,每一种形象都有双重面貌。

人将自己植根于自然中;人像动物和植物一样产生;他很清楚,只有活着才能存在。但自从父权制出现以来,生命在人的眼里具有双重面貌:它是意识、意志、超越性,它是精神;它又是物质、被动性、内在性,它是肉体。埃斯库罗斯、亚里士多德、希波克拉底宣称,在人间和奥林匹斯山【注】,男性本原是有真正的创造力的,由此产生形式、数量、运动;有了得墨忒耳,麦穗才会增加,但麦穗的根源和它的实体是在宙斯身上;女人的繁殖力只被看做一种被动的品质。她是土地,男人是种子,她是水,而他是火。创造往往被想象成火与水的结合;是温热的潮湿产生了活生生的存在;太阳是海洋的丈夫;太阳、火是男性的神;而海洋是找得到的最普遍的母性象征之一。不活动的水受火热阳光的作用,阳光使水受精。同样,农夫犁开的土地一动不动地在犁沟里接受种子。但她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是她供养胚芽,给胚芽以庇护,并提供养料。因此,即使大母神被废黜,人类还是继续崇拜生育女神【注】;人类靠了库柏勒,获得丰收、畜群和兴旺。人类自身的生命得之于她。人赞美水同赞美火一样。歌德在《浮士德·悲剧第二部》中写道:“光荣属于大海!光荣属于她环绕着圣火的波涛!光荣属于波浪!光荣属于火!光荣属于奇特的冒险!”人颂扬大地,就像布莱克【注】称之为“The matron Clay”【注】那样。一个印度的先知建议他的弟子们不要锄地,因为“这是以农业劳动伤害或者切割、撕裂我们共同的母亲……我会拿一把刀戳入我母亲的怀里吗?……我会切开她的肉体,一直切到她的骨头吗?……我怎么敢割掉我母亲的长发呢?”在印度中部的“拜加人”也认为“用犁撕开大地母亲的胸怀”是罪过。反过来,埃斯库罗斯提到俄狄浦斯时说,他“敢于在将他形成的神圣犁沟里播种”。索福克勒斯【注】谈到“父性的犁沟”和“农夫,他是播种时节只拜访一次的远方田野的主人”。在埃及的一首歌曲中,被爱的人宣称:“我是大地!”在伊斯兰的典籍中,女人被称做“田野……葡萄园”。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注】在他的一首赞歌中提到“我们的姐妹,大地,我们的母亲,保存我们,给我们照料,开出五颜六色的花,长出青草,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在阿基洗泥浴的米什莱感叹道:“我们亲爱的共同母亲!我们是一体的。我来自你,又回到你那里!……”甚至有些时代盛行一种活力论的浪漫主义,期望生命战胜精神:大地、女人的神奇生殖力显得比男性共同协力进行的活动更美妙;男人梦想重新与母性的黑暗融合,为的是重新找到他的存在的真正源泉。母亲是伸到宇宙深处的根,汲取其中的汁液,她是喷射出活水的泉源,这活水也是有营养的奶汁、一股温热的泉水、土和水混合而成并富有再生力的泥。【注】


但是,男人身上对肉体状态的反叛更为常见;他将自己看成一个失势的神;他的不幸是,从光辉的、秩序井然的天上,掉到母腹的混沌黑暗中。他期待从中认出自己的这团火、这股主动而纯粹的气息,被女人禁闭在烂泥里。他期望自己像纯粹的概念,像一、一切、绝对精神一样必然;他感到自己被关在一个狭小的身体里,关在一个不是他所选择的时空里,他没有被召唤到那里,一无用处,笨重,荒诞。肉体的偶然性,这就是他的存在本身的偶然性,他要在孤单中,在无法证明其合理的无偿性中忍受这种偶然性。这也必然置他于死地。在子宫(就像坟墓一样神秘和封闭的子宫)里成形的这种颤动的胶质,太容易令人想起腐尸柔软的黏滞性,以致他不会不带着战栗转过头去。但凡生命正在形成的地方,萌芽、发酵,都会引起厌恶,因为它是在分崩离析中成形的;黏性的胚胎开始了一个周期,这个周期要在死亡的腐烂中结束。因为人厌恶无偿性和死亡,所以厌恶被生出来;人想否认自己的动物性关系;残忍的大自然凭借出生这一事实控制着人类。在原始人身上,分娩受到最严格的禁忌包围,特别是,应该仔细地烧掉胎盘,或者把胎盘扔到海里去,因为任何获得胎盘的人,都会把新生儿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形成胎儿的这种物质,是胎儿附属性的标志;消灭了胎盘,就让个体摆脱活的黏稠物质,实现自主。生孩子的污物溅到母亲身上。《利未记》和所有的古代法典将洁身礼强加给产妇;在许多农村地区,安产感谢礼的仪式维持着这种传统。人们知道,面对一个怀孕女人的肚子和奶妈鼓胀的乳房,孩子、少女和男人感到多么局促不安,这种本能的局促不安往往在嘲笑中掩饰过去。在迪皮特伦【注】博物馆里,好奇的人带着病态的兴味,观看蜡做的胚胎和保存下来的胎儿,他们会带着同样的兴味去掘开一个坟墓。尽管社会对生育投以尊敬,生育职能却使人产生本能的反感。如果小男孩在幼年时耽于肉欲,依恋母亲的肉体,等到他长大,踏上社会,意识到自己的个体存在时,这肉体就令他恐惧;他不想知晓这肉体,在他的母亲身上只想看到一个精神上的人;如果他坚持认为她是纯洁的、圣洁的,这更多是因为不想承认她有身体,而不是出于爱的嫉妒。一个青年和他的同学们一起散步时,遇到他的母亲、姐妹们、他家的某个女人,便感到窘迫,脸涨得通红,这是因为她们的在场使他想起他力图逃离的内在性区域;这暴露了他力图摆脱的根底。当母亲抱吻小男孩,爱抚他时,他的恼怒具有同样的意义,他否认家庭、母亲、母亲的怀抱。他想像雅典娜一样从头到脚武装起来,刀枪不入,出现在成人的世界上。【注】被怀上,被生出来,这是压在他的命运之上的诅咒,不洁玷污他的存在。这是他的死亡的预告。崇拜生育总是与崇拜死人联结在一起。大地—母亲把她的孩子们的骸骨埋葬在她的怀抱里。是女人—帕耳开和摩伊赖【注】—在纺织人的命运,但也是她们切断这些线。在大多数民间故事中,死神是女人,为死者哭泣也属于女人的事,因为死亡是她们的作品。【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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