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易经》变数（之二）：乱世情欲的冲突——传统和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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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数之二：乱世情欲的冲突——传统和现代。

由于小说《易经》的故事是写琵琶从朦胧的少女阶段进入18岁成年以后，书中展示了丰富多姿的“性”成长和人物“性”欲望。姑姑珊瑚和明哥哥的爱情发生了肉体关系却只能在世俗世界趋于毁灭。母亲露和不同异国男人之间的性关系，仿佛在补偿从前贞节的牺牲，追求个性和解放的女性在“性”的姿态上走得很远。比露只大十岁的表舅妈却还是传统女性的性状态，七情六欲都给了命中注定的丈夫表大爷，“毕生都坚定地、合法地、荒谬地爱着他”，表大妈在“爱”和“性”的空间里都是守旧的、寂寞的，表大爷娶她之前是鳏夫，有三个姨太太，娶她的时候留下了最宠爱的燕姨太，此外还和婢女生养儿子（明哥哥），偷娶婢女做姨太太（驹），和妓女（老九）同居等等。

雪渔表大爷的私生活体现了小说微妙的嘲讽：“中国对性的务实态度是男人专用的。”荒淫逸乐的空气里，女人的命运“比在礼教极端严格的国家尚且不如”，传统女人没有性的平等，也没有性的快乐，传统中国仍如鲁迅所言，男人们不抵抗外族侵略，关心的却是自己的女人是否投河保住贞节。在情欲层面，“女人是代罪羔羊，以妇德拯救世界”。在男女欲望的冲突抗衡中，表大妈这样的妇德在复杂动荡、新旧撕扯的社会图景中，似乎显得可怜可悲。然而，露和珊瑚这些沉浮在女性深层情欲的独立女性又何曾幸福。

虽然露反复强调，她“向来就相信爱情跟肉体完全两样。只要发生了肉体关系，就完了”。她多次警诫珊瑚，结果珊瑚的爱还是落了空，明哥哥照旧和别人结婚。明哥哥是无赖，珊瑚是傻子。似乎露比珊瑚还不如，珊瑚至少因爱走向性，露和不同男人的性却是被逼的。

表姐等周围的人也难逃格局，向西方学习的爱情到了动荡的中国被异化：“爱情在生活中退位了，在移植的过程中改变了。”内外交困的乱世里，人们找不到自我，爱情退位给了欲望。

女孩琵琶在向女性成长的过程中，性意识也逐渐被开启，她以为姑姑和明哥哥之间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结果不是。她常常听到露和珊瑚议论亲戚们的性话题，她也阅读文学中的爱情和贞节问题（如鲁迅、萧伯纳和威尔斯的作品），观看外国电影中的接吻镜头。对于爱情和性，她获得的知识都是第二轮的，纯净的肉体和早熟的精神形成反差，这种早熟精神也是“生活的戏剧化”的结果。在“八百元事件”中，当露开始用她自己的欲望准则来判断琵琶的行为和审度琵琶的裸体时，已然将自己和女儿对情欲的认知划下了截然不同的界限，殊不知女儿在精神上早已启悟，“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自尊”被母亲从精神到生理上都羞辱了。当母亲露为自己“性”的贞节哭泣时，琵琶用内心活动表达了她个人的态度：她对贞节的理解纯粹是文学上的，不会用道德裁判母亲，但是“如果事关她本人或是真正亲密的人，她可能会用中国人的看法来评断”。她理解情欲，但她不会盲从情欲。已然彰显出一个现代女性的立足点。

“乱世情欲的冲突”随着港战爆发赋予步入成年的琵琶更加强烈的体验，战争使得人们回到最初始的生命，“混沌初开，男与女的力量，阴与阳的力量。”周围的女同学包括好友比比都在谈恋爱，情欲从生活的第二轮经验前置到生活的第一轮经验。尤其琵琶有次撞见同学宝拉在和叶先生亲吻，从前她只在电影中看到类似的画面，而且是外国人接吻，现在直接以中国人的姿态——她熟悉的人的姿态来到现实里，对于这个在东方国度成长的女孩来说，即使她有过租界生活，但她所处的大部分土壤依然是中国式的，她仿佛亲眼看见真实版的春宫图，笼罩在震惊、震撼的感受里。

情欲的经验也开始降临到琵琶自身。当她和比比做战时看护的时候，她遭遇了人生第一次性骚扰。骚扰她的是印度男生杜达，而且这个男生是个美男子，小说详尽地叙述琵琶热牛奶的单独场合，杜达如何骚扰她，她又如何躲避并逃开。值得注意的是性骚扰带给琵琶的内心体验，这次性骚扰看似负面，让她震惊又气愤,她也拒绝了印度美男，但是回到看护小办公室，她的内心却极其激动：“让雷一样响的快乐笼罩住头脑。心涨得要爆裂了，像捧着一杯甜滋滋的饮料，拿着根汤匙徐徐搅动，越搅越稠。”

男女情欲冲突的转化如此奇妙，杜达骚扰琵琶的时候曾说：“其实你很漂亮”，虽然小说写道“他的意思是久看了才觉得她漂亮”，却第一次通过异性的角度证明了琵琶作为女性的魅力，赋予了她美与性的自信和骄傲，和从前褚表哥猎财的目的靠近她不同，和从前她梦见新婚之夜的难堪也不同。事物完全呈现了另一种性质，一个只有“头圆”优点的其貌不扬的女孩，成长为美男子眼中的漂亮女性，在异性眼中，“性”的呈现方式如此不同。这恐怕只有现代社会的多面维度才带来的丰富性，也为将来琵琶的爱情发展埋下了伏笔。（虽然英文版未写完，爱情故事后来却以《小团圆》的结构呈现了）

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张爱玲已生活在美国，小说《易经》里对于新文化运动之后内外交困的中国以及西方的影响有着深刻的反思，生长在东方国度的女儿，和接受西方思潮的母亲，对于情欲的认知或许都有着各自的盲区和局限。只要生命存在，情欲的冲突就不会归零，暂时的平静之下，埋藏的变化亦如山脉和海洋的对应，起伏不止，并永在文学艺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