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史04 | 晏绍祥：城邦初生：史诗、英雄和人民

各位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我是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晏绍祥。今天要跟大家讲的是我们希腊史的第4讲，《城邦初生：史诗、英雄和人民》。

前面的三讲主要回顾的是青铜时代，希腊文明的大概情况。那么在迈锡尼灭亡之后，希腊世界又是一个什么情况呢？然而迄今为止，对于这一情况，我们了解的仍然非常少，至少是非常不完备的。所谓的不完备，主要是文献方面。

从迈锡尼到荷马社会，中间大概隔了400年，我们几乎没有任何文字文献可以利用。研究历史没有文献，那就很难办。另外，由于迈锡尼世界灭亡之后，青铜时代非常辉煌的物质文明也没有了，考古发掘出来的都是一些很小的东西，于是考古资料也是比较少的。

但是400年对希腊历史的发展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什么呢？等到我们看到荷马史诗的时候，荷马史诗给我们描绘的世界已经和我们前面讲的青铜时代的迈锡尼世界非常不一样了。

首先，我们看看荷马的史诗到底是怎么回事，史诗又是怎么创作出来的，还有我们要谈到的问题，史诗反映的是哪一个时代？史诗所描写的国家形态是什么东西？

我们标题用的是城邦初生，大家也能够理解这个立场，也就是在荷马史诗里面，古典希腊城邦第一次表现出来了。不知道大家是否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关于希腊城邦的起源有很多不同的说法，这个当然是我个人的一个想法。

首先我们看荷马是谁，古代希腊人对荷马到底是谁有很多说法。然而有一个事实浮出了水面，古代希腊人已经不知道他们历史上诗人的祖宗荷马到底是谁了。因为在希腊的传说之中，有7个城市都说自己是荷马的家乡，确实是不得了。

中国当然也有类似的事情，比如说诸葛亮躬耕入南洋，南阳到底是在襄樊，还是河南的南阳？这里也有争议，但是中国的这一争议已经算是很小了。在古代希腊有7个城市都说自己是荷马的家乡，后来他们经过讨论，认为开俄斯或者是士麦尔纳这两个城市可能性最大。但是另外5个，各有各的道理，那就更难说一点。

荷马留下的史诗主要是两部，一个是《伊利亚特》，一个是《奥德赛》。《伊利亚特》有15,000多行，《奥德赛》12,000多行。有关的内容，我们在上一次讲迈锡尼的时候已经提到了，这里就不多介绍了。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史诗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在18、19世纪，一直到20世纪前期，西方的学界有两种主要的看法。其中一种观点认为，这是荷马一人创作的，因为史诗是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然后另外一派说，非也，无论是《伊利亚特》还是《奥德赛》，里面都存在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大家如果看过荷马史诗，你就会发现在《伊利亚特》里面，有一个特洛伊人出现了两次，而且非常不幸的是，他两次出现，都在刚出现时被杀了，也就是说这个人前面被杀死了一次，后面又被杀了，所以这里就存在着矛盾。

而且在《奥德赛》中，有很多应该交代的事情没有交代，比如奥德修斯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史诗中没有给出交代。于是有人认为，《奥德赛》和《伊利亚特》一样，都是把一些民间故事汇集在一起，然而故事没有融合好，就出现了很多矛盾。到20世纪前期，这个问题在美国学者帕里那里得到了基本解决。

帕里发现荷马史诗的创作，有口传诗歌理论，就是说这个诗歌是口传的。首先它有一系列的程式化的语句，还有程式化的主题，最后是程式化的大题目。也就是说一个小的语句，比如说捷足的阿喀琉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等等，这些人只要一出现，这些形容词也就随之出现了。
 
当然在希腊语里，它是一种第二格的修饰。接着是一些程式化的主题或者场景，比如说战斗传递信息，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也都是程式化的。这就像我们中国传统说书的时候，可能有些听众听过，什么银盔银甲，什么白盔白马等等这一类的，最后就是双方有对话，再大战多少回合。都是一些现成的词。

荷马史诗在这方面是一样的，也是用比较固定的话语来表达一个场景。最后还有一个程式化的大主题，比如说复仇，归返，就是回家，这样一些东西。帕里的另外一个贡献是，他到南斯拉夫做了田野调查，在南斯拉夫的民间口传诗歌中找到了类似的现象。这样一来，他就把诗歌创作的基本的问题给解决了。

接着我们要讨论的是哪一个时代的问题。史诗描绘的什么时代呢？在早先的时候也有很多争议。

施里曼和佩吉认为是迈锡尼世界，他们认为荷马描写的只能是那个时期；芬利，在线形文字B被解读之前写了一本很有名的书，愿意看书的听众可能注意到了，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的一本叫《奥德修斯的世界》的书，芬利提到这是所谓希腊的黑暗时代，具体的说是公元前10~8世纪。

美国的一个学者叫莫瑞斯，在他的《作为文化时代考古学》里，他根据考古的东西，经过与荷马史诗印证，认为应该是在公元前的8世纪；英国剑桥大学的考古学家斯诺德格拉斯，他写过《荷马社会的历史线》这么一篇论文，结果他在这篇论文里面认为哪有什么荷马社会，所谓荷马社会，就是一个大杂烩。

认为是公元前7世纪的，公元前6世纪的，公元前8世纪的，黑暗时代的，还有更早的迈锡尼的都有，它就是一个复合的东西，你不能指望找到一个单一的时期。

不知道听众们怎么想的，我认为有些观点比较极端，我个人比较倾向于莫瑞斯的结论。哪怕他应用了不同时代的东西，但它的主题或者说它的核心画面是比较完整的。通过这个画面，我们大致可以判断出来它描写的是哪个时代。
 
看过荷马史诗的听众会明显的感觉到，它所描写的总体情况，这个世界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英雄，一种是普通人。

英雄是谁呢？是阿喀琉斯，奥德修斯，赫克托尔这样一些人物。他们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呢？他们不是在田里劳动，像奥德修斯所说，他就不喜欢在地里干活。他们喜欢做什么？远征、劫掠、饮宴、运动。所以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里面，都有很多相互作战与抢劫的场面。

另外，举行宴会更是常见，当然他们的宴会在我们今天看起来确实很一般。也就是杀上一头猪或者杀上一只羊，然后把肉穿在铁钎上，放在火上一烤，再拿着酒一喝，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吃肉。 吃饱喝足以后开始说点正事，这就是他们的主要活动。

有些时候他们也会举行一些赛会，例如在帕特洛克洛斯的葬礼之上，阿喀琉斯埋葬了帕特洛克洛斯之后，邀请大家举办了一场赛会，很多英雄都露面了，例如奥德修斯、狄俄墨得斯等等这样一些人都出现了，参加各种比赛。

普通人呢？普通人在荷马里是得不到重视的。在《伊利亚特》里面，那些普通的战士往往一露面就被杀了，他们出来的唯一作用就是被杀。在《奥德赛》里边出现了一个比较普通的形象，虽然说是普通人，却也并不普通。他是奥德修斯的父亲，退了位的太上皇。

史诗中描写的是一个农民的形象。这个人叫拉埃尔特斯，他的家里来了108个向他儿媳妇求婚的人，他这一老头也没办法，最后气不过怎么办，他就带着几个奴隶下乡了。开荒播种，跟着奴隶在一块努力干活。他穿的是一种简单的兽皮，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形象。与外界没什么联系，英雄们的活动似乎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在奥德修斯家，还有阿尔西诺家出现了位于社会最下层的奴隶。奴隶的生命最没有保障的，随时可能会被主人处死杀掉，或者是卖掉等等。

在这里，和迈锡尼时代比较，我们还是能看到一些非常明显的变化。所以各位一定要注意，我们要前后连着看，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就在这里。

首先，我们看到的拉埃尔特斯，他是农民，没有人来打扰他。他自己想种什么，他想怎么开荒怎么，所以它是一个绝对独立的孤零零的一个形象。

另外，我们还要注意的一个现象是，迈锡尼时代的税收系统没有了。在奥德赛里面，阿尔西诺曾经有一个建议，建议送礼了之后要寻求补偿，怎么补偿，他心里也没有概念，实际上我们也没看到补偿的情况。

再有就是官僚系统。对古代中国史熟悉的听众都能想象，古代中国在很多时候，官僚系统都很厉害，但是在荷马史诗里，官僚系统是没有的。巴西琉斯和宙斯，就是神界的大王一样，他们需要自己处理所有的事情。

还有一个消失的东西是什么呢？职业军队没了，这就是我们讲的军队，那是国家出现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在荷马史诗里面是没有军队的。所谓的军队就是普通人来担任的。所以从整体来看，迈锡尼时代的很多东西在荷马这里消失了。

普通人在荷马中经常被忽视，看起来他们出来的唯一的使命就是被杀掉，成为那些英雄们屠杀的炮灰，但实际上普通人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说他们非常重要？仔细阅读史诗就会发现，那些英雄一旦遇到困难，马上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在不在，看到自己的同伴便马上躲到了同伴中间。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脱离这些普通的士兵，普通人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

回头再看看荷马社会，前面我们讲了一堆否定的东西，正面的东西有什么呢？

第一，我们看看这时候最高统治者，被称之为巴西琉斯。巴西琉斯在迈锡尼社会只是首领，但到荷马社会，他们成了最高的统治者。史诗给我们的印象，他们一般是世袭继承的。比如说奥德修斯，阿加门罗等人，王位在他们家中已经世袭好几代了，所以基本上是能够保证世袭的。

我们还要注意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前面讲的税收没有了，官僚系统没有了，那么这个权利靠什么？古代中国的那些皇帝，一旦不能收税，没有官员跟他帮忙，他们能干嘛？

荷马社会的巴西琉斯，他们的权利主要是基于个人的财富和能力。所以一旦个人的财富没有了，或者能力消失了，他们就完了。因此像忒勒玛科斯，那是奥德修的儿子，严格说是王太子，却没什么地位。于是108个人来向他妈妈求婚，他也没办法，赶不走人家。

奥瑞斯提斯是谁？阿伽门农的儿子。他就很厉害，把谋杀他父亲的那个人干掉了，自己坐上了王位，这依靠的是个人能力。然后我们回头再看一老头，佩琉斯，阿喀琉斯的父亲。当他老了之后，那又是什么情况？得了，没人理他们。虽然他的妻子号称女神，叫忒提斯，但是女神也没用。阿喀琉斯不在了，佩琉斯老了，你的权利也就没了。

这些巴西琉斯做任何事情必须亲力亲为，身边没有人帮忙，给他帮忙的只能是他自己的随从。像中国古代丞相，各部的部长，在荷马社会里面都是没有的。

在他的身边还有什么呢，就是由他那些朋友组成的长老会。长老会往往是由巴西琉斯的近亲或者朋友组成。这些人都是有权利有地位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势力。有什么事情，巴西琉斯会跟他的长老们预先商量，商量定了之后再提交到人民大会上。

第三个机构出现了。第二个机构是长老会，第三个是人民大会。人民大会那是由全体自由民组成的，当然是自由的男性，别忘了这一点，女性没有这种权力。全体自由民当然在战场上是全体的战士，他们主要的作用就是通报对象。

“我们刚才商量了这么个事，跟大家说一下，大家看看怎么样，如果下面大家觉得可以鼓个掌完事了。”我们今天用鼓掌讲述，这鼓掌其实是不对的，应该是什么呢？他们敲打一下武器或者是喊两声，表示同意就行了。即使两个首领之间吵起来了，下面这些人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只有很偶然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这个很偶然的情况是什么呢？就是王没有了，在几个首领抢位子的时候，下面的那些自由民选谁，就十分关键了。所以在这种时候，人民大会是有作用的。

我们归纳一下，荷马社会是一个什么情况呢？

首先，我们看到长老会和人民大会的出现，表示权力从原来的宫廷走向了广场和民众之中。政治公开化，这是后来古典城邦兴起的一个最显著的标志。巴西琉斯的权利已经很脆弱了，虽然说王还是存在的。

然后是普通的民众，我们现在回忆一下拉埃尔特斯的形象。民众摆脱了对国家的依附，成为了独立的生产者和士兵。

我们可以看出，迈锡尼世界被摧毁之后，整个社会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这个变化的结果就是城邦制度初步在荷马史诗里面显露出来了。所以希腊历史从青铜时代到了铁器时代，这是非常重要的转折。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我们最后再引用一下芬利在他的《奥德修斯的世界》里面说的话，做一个基本的结论：荷马不是迈锡尼世界的指南，而是古典时代希腊新的起点。

当然，新的起点首先表现为一种世界观，这个世界观是我们下一讲的内容，谢谢各位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