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赫丧仪显权势财势｜李瓶儿之死（5）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继续讲李瓶儿之死。我们看看通过李瓶儿之死，西门庆的权势、财势、人气得到多么生动、多么细致、多么精彩的表现，巡按都表示要来祭奠李瓶儿，虽然，仅仅是表示，也说明西门庆的风光达到什么地步。通过李瓶儿的丧仪，山东豪富兼官僚人家的丧仪得到多么精细、全面的展示，简直成了翔实的民俗资料。

李瓶儿死了，当时身上只穿着一件红绫抹胸，西门庆抱着她大哭。吴月娘等人也哭起来。吴月娘毕竟是正妻，马上指挥着孟玉楼等找出李瓶儿体面的衣服，给李瓶儿穿上大红锦袄、白绫绸裙，白绫袜紫罗高底鞋，给她整理发髻戴上首饰，大家七手八脚把李瓶儿停放妥当。西门庆这才请来阴阳先生，定下何时破土，何时出殡。 

西门庆的小妾死了，这本来是西门府自己的事，但因为西门庆太有权，太有钱，第二天开始，吊唁的就纷纷来了，而且，级别越来越高。

一早是吴大舅、花大舅、乔大户来吊唁，这算是亲属；

然后，夏提刑送三班军卫来承应，这样办丧事的人，就比西门府本身的奴仆多了去了，这是西门庆的势力，也是他在夏提刑跟前的面子；

皇庄上薛太监派人送来六十根杉条、三十根毛竹，三百领芦席，既是西门庆的面子，也送的非常实用，马上用这些东西把天井里的彩棚搭起来，搭得很大；

中午，乔大户邀请尚举人等七八位亲朋来上祭，猪羊祭品，金银山，段帛冥纸炷香，五十余抬，锣鼓细乐，吹吹打打，喧阗而至，西门庆和陈经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这是本县士绅给西门大官人面子；

西门庆正在招待本县士绅喝酒，有人报告：东平府尹胡老爷来了。西门庆连忙穿好孝衣灵前伺候，派他的秘书温秀才素服出迎。东平府尹在很多官吏的尾随下，素服金带地进来，到了灵前，把香捧得高高的，展拜两个礼，西门庆赶快下来还礼，东平府尹问：“尊夫人几时仙逝？学生昨日才知，吊迟吊迟！” 大家看，滑稽不滑稽，小老婆成了大老婆，西门庆还算明白，说“侧室一病不起，辱承老先生枉吊”。东平府尹，朝廷四五品官员，竟然吊唁西门庆的小老婆，当然，因为西门庆的钱太起作用了；

刚送走了胡府尹，刘太监和薛太监监押着祭奠桌面坐着轿来了，他们又是捧上香，拜了两拜。

第二天，一群武官来了，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还有许多官员，摆了一副猪羊桌面祭奠，把祭品放下，这些官员一起到李瓶儿的灵前行礼。然后，入座安席，西门庆和吴大舅等人殷勤劝酒，妓院的人弹唱，众官欢饮，黄昏才散。

到了李瓶儿二七的日子，清河县的四宅老爹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外加阳谷县的县令，五个官员都穿了素服前来吊唁，西门庆在卷棚里招待他们，正喝着酒，忽然有人报告：工部主事黄葆光来吊孝。他的家人捧着音烛金缎冥纸，黄主事到灵前上香展拜，西门庆陪黄主事喝茶，黄主事说：巡按大人宋松原也知道您的夫人仙逝了，他要来拜祭，不过有些事情羁绊了，来不了。

工部主事也来祭李瓶儿，这是西门庆极大的面子，巡按御史也要打算来拜祭，或者说用打算致祭送人情，是西门庆更大的面子。但小说家手法之妙，就在于，工部主事他来拜祭，另有要务。宋巡按要西门庆代替他做东道主接待殿前迎接花石纲的黄太尉。黄主事带来一些金缎、沉香还有一百零六两银子。原来那些吊丧的官员听到工部主事来，本来都吓得藏了起来。工部主事一走，听说原来是宋巡抚要率领两司八府托西门庆宴请黄太尉，他们就都拜托西门庆：你一定要在上级官员前边替我们美言美言，这样我们就能得到提拔。

这么多头面人物来给李瓶儿致祭，崇祯本点评：“分明一群酒鬼，色鬼，势利鬼，说鬼掉鬼，鬼闹排场而已。”在给李瓶儿致祭的大小官员当中，我觉得比较值得注意的，是两个太监。

薛太监，刘太监，尤其是薛太监。两个老太监看来是在清河县管理皇庄，是清河县的头面人物。兰陵笑笑生在西门庆的社会关系里边安插上两个太监，我认为这是小说家的“旁观者清”的天才构思需要，所谓“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两个太监就是起这样的作用。兰陵笑笑生似乎想让这两个太监起“当头棒喝”的作用，对西门庆起刹风景的作用。

西门庆生子当官的庆宴上，两个太监点的歌都是不祥之歌，他们点“人生如梦”，点狸猫换太子，这都预示西门庆、官哥、西门府覆灭的命运，都预示西门庆眼前的繁华只不过是人生一梦，转眼皆空。李瓶儿治丧过程中，两个太监又来了。我觉得他们仍然好像是来给西门庆添堵。

来吊丧的人，对李瓶儿的称呼，都是“夫人”，那就是正妻，工部黄主事称呼“尊阃”也是正妻（夫人）的意思，吴道官超度亡魂的疏干脆直接把四品夫人的称呼“恭人”安到李瓶儿头上，只有薛太监对西门庆当面直接点明，他是来吊唁如夫人，也就是吊唁小老婆的。

更叫西门庆难堪的是，西门庆最有脸的招牌是蔡京的干儿子，两个太监在酒席上说到朝廷最近发生大事，薛太监竟然直接称呼蔡京是“老贼”，难道薛太监不知道西门庆不久前很荣幸地拜太师蔡京为义父？难道薛太监不知道太师府现在是西门府最主要的靠山？当着儿子的面公开骂老子，岂不是当众打脸？

其实薛太监的话，又是在预示人世沧桑。西门府最有钱也给西门庆最大帮助的李瓶儿死了，西门庆最信赖的书童跟玉箫偷情被潘金莲抓个正着，书童从帐房骗了二十两银子，溜回苏州，西门庆像烈火烹油一般权势薰天时的内宠和外宠，也是潘金莲最痛恨人物李瓶儿和书童，一个死了，一个跑了。

西门府已经开始败落，正如大宋王朝在不可挽回的面临丧亡，在酒席上，当着西门庆等人的面，薛太监对刘太监讲述朝廷最后发生一系列灾难和丧亡之兆，雷电打坏宫殿，太庙砖缝出血，金兵压境，要求割让三镇，薛太监说“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给他。”“到明日，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在李瓶儿丧事上，兰陵笑笑生轻轻几笔，就把西门府和时代背景联系起来，小说家高明不高明。

李瓶儿的三七、四七，都是十六众高僧念经。到了十一日大张旗鼓参灵，演出百戏，内外亲戚辞灵烧纸，大哭一场。第二天，出殡，绝早抬出铭旌、各项旙亭，纸札，僧道、鼓手、细乐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向帅府周守备借了五十名巡捕军士，带着弓马，全装结束，在路边摆马道，分两翼而行。提刑衙门二十个排军打头，坟头二十名军士把门，官员、缙绅、亲朋送殡的车马填满街，塞满巷，本家和亲戚的轿子上百顶。

女婿陈经济在棺材前做孝子摔盆，六十四个青衣抬起棺材，西门庆麻冠孝服，和亲友在棺材后边步行，吴月娘等十几顶轿子紧跟，在轿子里嘤嘤啼哭。街道上观看的人山人海。玉皇观吴道官穿着大红鹤氅，头戴九阳巾，脚登朱履，一手拿着象牙笏，一手举着李瓶儿的画像，坐在四人抬的肩舆上，迎殡而来。陈经济下跪，殡停下，听吴道官念超度亡魂的疏。说李瓶儿是“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这个疏写得很有文采。吴道官念完，肩舆退去，殡又起行。

一路上鼓乐喧天，哭声动地，到了山头五里原，张团练早就带着两百名军士，跟两位太监一起在坟前搭帐棚，看到棺材到，吹响器打铜锣铜鼓，烧冥器纸扎，烧得火焰冲天，烟气迷蒙。棺材停下,再念经吊问，到了吉时，下葬掩土。西门庆请周守备点主，众官员争相给西门庆递酒，鼓乐喧天，烟火腾腾，大家吃完酒后回灵，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幡，陈经济扶灵床，鼓手吹打细乐，几百人陪着西门庆进城，到家门口燎火进门，给李瓶儿安灵。

大家听听，大家看看，西门庆给李瓶儿出殡，像不像秦可卿出殡的预演？秦可卿出丧时的种种佛道仪式，各种官员吊丧，和李瓶儿出丧，大概有官员高低级别的不同，有做佛事和尚、道士、尼姑数量的不同，但是秦可卿出丧，像不像李瓶儿出丧的放大版、豪华版、诗意版？把这两桩丧事对比，我经常感叹：曹雪芹这个作家实在了不起，他不仅能够借树开花，他还能够点铁成金，更上层楼！

李瓶儿出丧，官府士绅、亲戚朋友，纷纷来吊，妓女乐倌，纷纷献艺，丧礼风光热闹......一切的一切，既是写西门庆有权有势有钱，西门庆对李瓶儿有情，为李瓶儿越矩，也是为了衬托将来西门庆死后的冷清。

还有个微妙的细节：西门庆送完殡回来，来保向他汇报“搭棚的在外边伺候，明天来拆棚。”西门庆说：棚先不要拆，等过了你宋老爹摆酒的日子再拆。张竹坡在这个地方评点：“细，丧事而借为吉礼用，可叹。”兰陵笑笑生非常善于冷中有热，热中有冷，冷热交替。他把李瓶儿出丧和西门庆代表宋巡按宴请黄太尉安排得这么近，精明的商人西门庆用丧事的棚子接待朝廷太尉，这里边的兴衰、荣枯，多么令人深思？小说家实在太妙了。

李瓶儿之丧，跟《歧路灯》谭孝移之丧、《聊斋志异》金和尚出丧、《红楼梦》秦可卿出丧，被研究者看成是中国古代小说最著名的丧仪描写。但是《金瓶梅》有首创之功。

西门庆居然在李瓶儿死后还要一再怀念，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