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越矩办丧事｜李瓶儿之死（4）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继续讲李瓶儿之死。

李瓶儿死了，西门庆悲痛之极，一步一步地把李瓶儿的丧事推到顶峰。西门庆处理李瓶儿的丧事，给《红楼梦》贾珍处理秦可卿的丧事提供了全面、周到的借鉴。

第一步，西门庆用巨款给李瓶儿置办棺木。西门庆用三百二十两银子，给李瓶儿买来尚举人家“里面喷香”的桃花洞棺木。差不多和这同时，西门庆赞助结拜兄弟常峙节买套前后四间的房产，只需要三十五两银子。三百二十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按照古代不断变化、实际是一直在增长的物价，宋徽宗政和年间公元1111年开始，到乾隆年间，乾隆年间开始于1735年，六百多年，宋代的三百五十两银子买的东西，乾隆年间差不多得用一千两银子。薛蟠给贾珍提供的王爷出事不能用的棺木，是拿着一千两银子没处买。贾珍坚持要用，贾政劝也不听。棺木上越距，超过规矩，贾珍是向西门庆学的。

第二步，贾珍给秦可卿办丧事要“尽我所有”也是向西门庆学，贾珍悲痛得不成体统，得拄上拐棍，也是向西门庆学的。李瓶儿一死，西门庆真情流露，大哭不已。“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李瓶儿）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

西门庆良心发现，知道自己对不起李瓶儿，磕伏李瓶儿身上大哭，叫着“天杀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西门庆不傻，李瓶儿在西门府都是遇到什么糟心事？他实际上一清二楚。他这番话，把李瓶儿入府受冷遇、平日忍气吞声、遭受明枪暗箭的事实，都说出来了。

西门庆的小妾三年没过一天好日子！？这就等于往正妻吴月娘脸上扇耳光。吴月娘心中有愧、嘴上不满，说西门庆“韶刀”（不通情理），跟死人对着脸儿亲，不讲忌讳，她质问西门庆“她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吴月娘对“三年没过好日子”怀恨在心，对孟玉楼等人发牢骚：“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这纯属狡辩，西门府丫鬟媳妇都不需要挑水推磨，吴月娘难道不知道“好日子”是指心情舒畅的日子？

吴月娘对西门庆大哭李瓶儿有情绪，但她对钱财更感兴趣，“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这意味着李瓶儿装满金珠宝贝、锦绣彩缎的箱笼全部易主。霸占李瓶儿钱财的“理想”，三年后吴月娘加倍实现，她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西门庆借娶小老婆发财，吴月娘借西门庆死小老婆发财，这对贤夫妻真叫珠联璧合。这个时候悲痛之极的西门庆居然想不到吴月娘会抢先亲手掌控李瓶儿的钱财，可见吴月娘比西门庆还狡诈。

李瓶儿一死，西门庆一夜没睡，神思恍乱，踢小厮，骂丫鬟，不肯吃饭，不肯梳洗，“手拍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潘金莲劝西门庆吃点儿东西，被西门庆臭骂“狗攘的淫妇，管你甚么事？”西门庆终于把对潘金莲谋害官哥儿、逼死李瓶儿的恶气吐出来，急切中竟把自己骂成狗，骂潘金莲“狗攘的淫妇”，像这样的急不择言，令人喷饭。

西门庆哭李瓶儿的关键词是“好性儿有仁义”、“三年没过一天好日子”。 李瓶儿温柔和顺，在妻妾相斗中她确实是弱者，西门庆对她有偏疼之意。早在第二十一回，西门庆亲眼看到，潘金莲将李瓶儿绊了一跤，却怪叫“这个李大姐，只相个瞎子”。西门庆对孟玉楼说：“贼小淫妇，他踹在泥里，把人绊了一跤，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

在西门庆心目中，李瓶儿好性儿讲仁义，比吴月娘、潘金莲这些人强得多。而那些没仁义、孬性儿婆娘总给李瓶儿亏吃，叫她三年没过一天好日子。西门庆说李瓶儿三年没过一天好日子，西门庆的众婆娘听话听音，自然心惊肉跳。

第三步，西门庆给李瓶儿大办丧事。西门庆叫搭彩匠在天井内搭五间大棚，接待宾客，派玳安从狮子街取来二十桶漂白布、二十桶生眼布，教贲四买来二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雇了许多裁缝，造围幕、帐子、桌围、孝服。他叫全家挂孝。惹得潘金莲大发牢骚：死了的又不是我婆婆！

西门庆为李瓶儿入殓，“要亲与他开光明，强着陈经济做孝子”，找出一颗明珠安放到李瓶儿嘴里，造假人，打银盏，彝炉商瓶，烛台香盒，耀日争辉，他先兑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支付丧礼费用，派韩道国管帐；伙计帮闲，官府衙役，各有分工，大开吊唁。

陈经济明明是父母在堂，却不得不替岳父心爱的小老婆披麻戴孝、摔孝盆。而正妻吴月娘也得孝髻孝裙，给吊唁小妾者回礼举哀。更好玩的是，“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不知道这对德配给已经改嫁的兄弟媳妇戴的哪一门子重孝！

大家看看，贾珍怎么样给秦可卿大张旗鼓办丧事，办得多么铺张，有多少细节、多少招数他是从西门庆这儿学来的？我看只不过多了一个给贾蓉捐龙禁尉。

第四步，给李瓶儿画像。他说“我心里疼他，少不得留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念。”他用十两银子，请韩画师给李瓶儿画像，画师看了李瓶儿的遗容，帮闲应伯爵及时替西门庆说出心里话：“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画师果然画个“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的素描美人。

摸不透妻妾心思的西门庆居然还要叫吴月娘她们提意见。吴月娘咕哝“成精鼓捣”，潘金莲讽刺西门庆成了李瓶儿的儿女，给她留影拜祭，只有孟玉楼和李娇儿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西门庆要求先画李瓶儿的半身像挂在灵堂，后画全身像出殡时用，要求画师“俱要大青大绿，冠袍齐整，绫裱牙轴。”

第五步，西门庆一直为李瓶儿超越规矩。

李瓶儿一死，西门庆把大厅书画收起，围上帏屏，将李瓶儿停放正寝。

晚上西门庆在李瓶儿灵前伴宿，天明便起，穿着白唐巾、孝冠、白绒袜、白履鞋，俨然重孝在身。

西门庆痛迷心窍，他要在孝帖上写“荆妇奄逝”，意思是我的正妻死了。他那时已经有了“秘书”，温秀才悄悄告诉应伯爵。应伯爵告诉西门庆：吴月娘在正室，这样写于理不通，劝止了。西门庆又要在灵柩前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恭人是朝廷对四品官正夫人的称呼。应伯爵劝阻，改为“室人”，但“诏封”贴金。请大家记着：这一点，贾珍也学了去了。

不过贾珍对西门庆有创造性的继承，西门庆本来就是五品官，所以他想越矩把恭人的头衔用到小老婆头上，贾珍为了葬礼上风光，给儿子贾蓉现捐了个五品官，才能把恭人的头衔用到秦可卿的头上。根据习俗，官员或家人死了，他的灵柩上的牌位可以把品级提一级，所以贾蓉虽然是五品官，而秦可卿的灵柩前竖的却是：“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秦可卿出丧，是国公府冢妇之丧，所以有八公，镇国公等的后人，有四王路祭，特别是北静王亲自路祭，场面非常壮观。

不过，我觉得，借着官势写葬礼，这一点，《红楼梦》仍然是向《金瓶梅》学的，李瓶儿的葬礼之所以隆重，就是因为西门庆当官，而且就在他办理李瓶儿丧事过程中，西门庆还答应替巡按宴请朝廷的太尉，这就给他下一步升官埋下了伏笔，这一点，兰陵笑笑生很高明。

那么，李瓶儿的葬礼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先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