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的心理阴影｜李瓶儿之死（2）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继续讲李瓶儿之死。

明代四大奇书，三国，水浒，西游，心理描写比较简略，《金瓶梅》出现，心理描写手法多样细腻了。做梦成了重要心理描写手段。官哥儿一死，李瓶儿心理障碍更重，“花子虚梦”越做越离奇，有一天晚上，她梦见：“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

这个梦把李瓶儿最对不起的人和最爱的人圈到一起，拉李瓶儿组成新的完整的阴司家庭。这个梦比官哥儿病重时李瓶儿梦到花子虚讨债还精彩，还有象征哲理意味。李瓶儿受的心灵伤害也更重，呜呜咽咽哭到天明。

潘金莲残忍地往李瓶儿流血的心上捅刀子。她为官哥儿之死幸灾乐祸，指着丫头指桑骂槐高声谩骂，讽刺李瓶儿没了希望、没了前途了，潘金莲大声地说：“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

李瓶儿听了，不敢声言，只会背地流泪，“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病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因为受了暗气，李瓶儿旧病复发，丰满圆润的李瓶儿瘦得快要脱形了。

李瓶儿病无可救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她的忍辱负重的个性决定的。

李瓶儿柔弱无能，她对潘金莲没有丝毫斗争性，她总是把委屈埋在心里，总是自己折磨自己，导致病没法可治。《金瓶梅》采用“旁观者清”的角度，用他人对李瓶儿的评价侧面描写李瓶儿。讲得最生动精彩的是奶子如意儿和玳安。

奶子如意儿对王姑子叙述李瓶儿是怎样的忍让怎样的克己，反受其害，说，官哥儿死后，李瓶儿整天哭泣，又着了暗气暗恼，别人有气恼，找人说说，分解分解就好了，李瓶儿从来不说，问也问不出来。如意儿说“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她还说，平日李瓶儿怕伤了其他女人的自尊心，“有件称心如意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如意儿说，西门府的人都沾李瓶儿的光，再背地里说她的不是。这主要指潘金莲。

李瓶儿听了，说“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这岂不成了阿Ｑ精神了？李瓶儿对潘金莲一味忍让。按中医理论，生了气而不发散出来，藏到心里折磨自己，这就会气病。

玳安演说李瓶儿，可以算《红楼梦》兴儿对尤氏姐妹说王熙凤的前奏。玳安把潘金莲李娇儿管银钱时抠门、潘金莲动不动威胁下人，跟李瓶儿做对比，说：李瓶儿最谦让最和气，从来没骂过下人，派下人买东西，随手捡块银子，告诉她秤一秤。李瓶儿说：“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就行了。”西门府“哪个不借他的银子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李瓶儿常在西门庆跟前替下人说好话。玳安说“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

李瓶儿在原来两任丈夫跟前根本就是凶悍泼妇，为什么在西门府变成了待宰的小羊？我们已经说过，李瓶儿嫁入西门府当天，就给打掉威风。吴月娘晾她半日不出来迎接，西门庆恶意冷落她三天，潘金莲给她戴上导致西门庆和吴月娘不和的帽子。李瓶儿只能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

更重要的是，李瓶儿很快进入母亲角色，而且很看重这个角色。小说里边有个一向不很引人注目的细节：有了官哥儿后，李瓶儿留干女儿吴银儿住下，西门庆企图跟“母女”二人同床，西门庆说：你们一边一个躺着，我睡中间。西门庆想玩“双飞”， 李瓶儿马上拒绝。当年在花家，李瓶儿玩过近似游戏：她跟西门庆在床上照着春宫图做性游戏，迎春在一边掌灯。

而有了官哥，李瓶儿从荡妇变成慈母。母亲的新角色让李瓶儿既享受天伦之乐，又得到西门庆更多宠爱。她一度是快活的，也是幼稚的。她快活到想不到要防范西门府的腥风血雨，她幼稚到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西门庆妻妾共同的心肝儿肉。

一旦她发现她曾视作闺中密友的潘金莲害她儿子，李瓶儿束手无策，惊惶失措。怎么办？她主动讨好潘金莲：送昂贵衣料；替潘金莲交买手帕的钱；请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喝酒，送潘姥姥衣服、礼物乃至银子；把想住到她那儿的西门庆赶到潘金莲那里......但是不管李瓶儿怎么讨好，潘金莲对她的敌意越来越大，整他们母子的手段层出不穷。李瓶儿深知自己绝对不是潘金莲的对手，担心早晚有一天，她和官哥儿都会送在潘金莲的手里，但她一筹莫展。

在拒绝跟西门庆、吴银儿三人同床后，李瓶儿和吴银儿推心置腹交谈，她很明白：潘金莲恨官哥儿，认为官哥儿帮她夺了西门庆宠爱。吴银儿说：“娘有了哥儿，和爹自在觉儿也不得睡一个儿。”妓女吴银儿很坦率，“自在觉儿”指肆无忌惮的床戏。李瓶儿说，西门庆“常进屋里，为这孩子来看不打紧，教人把肚子也气破了。将他爹和这孩子背地咒的白湛湛的。我是不消说的，与人垫舌根，谁和他有甚么大闲事？”所谓“大闲事”，指床上功夫。

李瓶儿想通过让潘金莲获得更多跟西门庆上床机会，讨好潘金莲，经常借着我身体不好、孩子在吵闹，把西门庆推到潘金莲那里。但潘金莲对官哥儿的敌意不可逆转，终于把官哥儿害死。

官哥儿死了，李瓶儿对潘金莲是不是仍然百般退让？是不是继续把西门庆往潘金莲那儿推？李瓶儿有十分微妙却很重要的变化，她不再点名把西门庆往潘金莲那儿推，而且能对西门庆到潘金莲那里去温柔地表示不以为然了。这可真是兔子急了也可以咬人。

西门庆和王六儿折腾一个时辰，酒足饭饱回到西门府，看到李瓶儿睡在床上，这个淫欲无度的家伙就叫迎春给他脱衣服，他要和李瓶儿一起睡，李瓶儿说她现在崩漏不止，“我只有一口游气儿，又来缠起我来。”她叫西门庆“你往别人屋里睡去吧。”李瓶儿再也不说叫西门庆到六姐，也就是到潘金莲那边去。潘金莲是杀害官哥的凶手，是李瓶儿不共戴天的仇人，连心肝儿肉的儿子都丢了，李瓶儿再也不用讨好潘金莲了。

西门庆虽然对李瓶儿说“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得你。”但西门庆需要的不是守着病人，而是每天都得淫乐无度。李瓶儿自己连命都保不住，哪能再做西门庆的取乐工具？她只能劝西门庆到别人屋里去，她心里非常希望西门庆不要到潘金莲的屋里去。当西门庆欣然表示要住“潘六儿”那里时，李瓶儿对西门庆说了她少有的带醋意的话，透露了她心里多么怨恨：“原来你去。省的屈的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惚儿来我这里缠。”

西门庆去找潘金莲了，“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打发他吃药。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一口气，方才吃了那盏药。”李瓶儿流泪，为自己柔弱无能而流，为渴望吃“医奴的药”却没法吃而流，为不能掌握自己命运而流，为西门庆花心滥情而流，为无法应对潘金莲毒辣泼悍而流......

可以拍两个互相切换对照的电视镜头：这边李瓶儿流着眼泪服药；那边潘金莲和西门庆调笑戏谑，喝酒吃春药，“两个颠鸾倒凤，足狂了半夜”。

一边病入膏肓，一边淫乐狂欢。这，就是西门府的花花世界，这，就是西门府的世态炎凉，这，也就是西门庆的“爱情”。

李瓶儿病重期间，西门庆确实为李瓶儿焦急，他连续请了四个医生来给李瓶儿诊病，最搞笑的，是外号韩捣鬼的韩道国推荐一个外号也叫捣鬼的赵太医，赵太医先海吹了一番自己的家学渊源，说祖父是太医院院判，父亲是府中良医，自己无书不读，赵捣鬼看病诊脉后，先说李瓶儿是杂症，再说李瓶儿经水不调，接着，他竟然给病弱不堪的李瓶儿开了巴豆、乌头、藜芦等虎狼药。如果不是另外一个医生何老人指出这药绝对不能吃，李瓶儿如果吃赵捣鬼一副药，就能提前送进鬼门关了。

俄罗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索尔任尼琴说过写小说的诀窍，他认为，好的小说一定得写出生活的密度。其实在我的印象中，有比他早的俄罗斯作家提出过这个观点，只是我记不起是哪个作家了。所谓密度，就是小说家推动小说情节发展时，不要只是写主导情节的人物，还要尽可能多地写好其他人物包括极次要的人物。

《金瓶梅》这个小说的密度就相当好，像给李瓶儿看病的四个医生，各人有各人的履历，各人有各人的性情，各人有各人的看病方式，特别是由韩捣鬼推荐所谓专攻妇科病的赵捣鬼的看病过程，就使得李瓶儿病重的阴云惨重气氛多了几分滑稽，也使小说多了谐趣性和可读性。

李瓶儿病重，西门庆的妻妾似乎也在为李瓶儿担心，尤其是吴月娘，但我怀疑这是兰陵笑笑生皮里阳秋的笔墨、李瓶儿病势沉重时，我相信西门庆的妻妾当中至少有两个人，吴月娘和潘金莲，正像草原上猎鹰一样，等待捕食可以捕食的猎物，这猎物就是李瓶儿的财物和受宠的地位。李瓶儿死了，吴月娘就能够把李瓶儿全部财富名正言顺掌握到自己手里，李瓶儿死了，潘金莲肯定会庆幸西门庆那个曾经生过儿子、还可能再生儿子的宠妾终于死了，而她自己能再次得宠。《金瓶梅》的市井社会，真是各人头上一方天，各人心头一笔帐。

听众朋友可能还没注意到西门庆的新宠王六儿的新动向，在李瓶儿病重期间王六儿已经在打着取而代之的主意。我这样说，并不是耸人听闻。王六儿和韩道国以西门庆丢了儿子为名，邀请西门庆到家里赴宴，然后，韩道国离开，放任西门庆和王六儿鬼混，王六儿在迎合西门庆的淫乱过程中，向西门庆提出来，给韩道国另娶一房妻子，她呢，听凭西门庆安插她。大家听听这个词，安插她。野心勃勃的王六儿并不满足于做西门庆的外宅，而是要求西门庆“安插”她，也就是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自然就是接替不久于人世的李瓶儿做西门府六娘。

像西门庆这种不讲道理，不讲礼法的人，那是什么事也能做得出来的，他原来就有娶仆人来旺之妻宋惠莲的打算，如果让他改成娶在畸形性爱好上最对他胃口的王六儿，那真顺理成章，何况韩道国不像来旺，韩道国会很合作。只不过王六儿跟西门庆淫乱导致西门庆早死，我们也就看不到西门府紫膛脸长摔瓜脸新六娘王六儿跟潘六儿斗法了。实在有点儿遗憾。

兰陵笑笑生真是把现实人生中有人欢乐有人愁对比描写到淋漓尽致。第六十一回崇祯本回目叫“西门庆乘醉烧阴户，李瓶儿带病宴重阳”，写的是西门庆和王六儿淫乱过程中烧出伤痛，仅仅这个回目，就触目惊心画出了势利世界的世态炎凉。

潘金莲常卖弄懂唱词。其实李瓶儿也懂。官哥儿死后，李瓶儿带病宴重阳，点首《折腰一枝花．紫陌红尘》，歌词像唱李瓶儿的处境和心情，里边有这样的话:“......啾啾唧唧呢喃燕，重将旧恨旧恨又提醒，扑扑簌簌，泪珠儿暗倾。”“怕奴家花貌不似旧时容。”“梧叶儿飘，金风动，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长，夜长难捱孤枕。......他那里贪欢恋饮。”盛开的鲜花被拦腰折断,红粉佳人冷落凄惨，情人却在跟其他人贪欢。这，就是西门府的“紫陌红尘”。

李瓶儿借歌词做“心理独白”，这个歌词并没传到颇懂歌词的西门庆耳朵中，当然传进去他也不在乎，他正悠哉游哉地跟应伯爵们在花园里赏菊。潘金莲当然能听懂，大概也正因为听懂了幸灾乐祸。

李瓶儿自知她的病好不了，向众人诀别。柔弱的李瓶儿怎么在临终给了潘金莲关键一击？西门庆对李瓶儿有点真情吗？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